第三十二章 回憶(1 / 2)

第三十二章 回憶

有些經曆,每一次回憶,都會不同。

……我走進戈壁,寂靜,空曠,讓我的兩腿,不知該邁向哪裏。一眼就可以看到很遠,沙土,石頭,鬼鬼祟祟的老鼠,隻剩骨架的騾馬。不遠處有一棵枯樹,樹幹極細,就像一隻伸向天空的胳膊。誰也不會想到那樣細的樹幹後麵竟然藏著一個士兵。士兵頭戴鋼盔,食指早已搭上扳機。他在等我。也許在他眼裏,我早已變成一個死人。是這樣,那一刻,我認為自己必死無疑。我從肩上摘下步槍,拉動槍栓,扣動扳機。子彈咬中他的肩膀,他晃了晃,繼續端著槍,繼續向我瞄準。我端著槍衝上去,刺刀捅進他的腹部。他輕哼一聲,眼睛裏濺出鮮血。我將刺刀往上挑拉,慢慢地,一點一點地,終達他不斷抖動的咽喉。我聽到刺刀破開皮膚、肌肉、骨胳和內髒的聲音,我看到他終於倒下,淚飛如雨。我守在那裏,看他一點一點死去,然他的死去那般漫長,令我昏昏欲睡。一隻鷹從天空掠過,起了風,砂礫砸上他的鋼盔,火星四濺……

每隔一段時間,他就將這段經曆講給戰友們聽。單槍匹馬,狹路相逢,勇敢無畏是經曆的主題。

這主題讓他和他的戰友們放鬆並且驕傲。

可是每一次,他的講述都會不同——當他努力回憶,他的腦子裏便會多出一些曾經被他忽略的細節。

……他躲在那棵極細的樹幹後麵。也許不是躲,他隻是坐在那裏休息。膝蓋上放著一張照片,照片上,一位美麗柔軟的女孩依偎在他懷裏。他的步槍橫放地上,他的兩手毫無意義地搭在一起。看到我,他愣了愣,慌慌張張地拾起步槍,跳起來,向我瞄準。他動作拙劣,可是他還是將槍口對準我的額頭。那一刻我仿佛聽到撞針撞擊子彈的聲音,子彈躥出槍膛的聲音,我仿佛看到子彈衝出槍膛,然後,一點一點擊穿我的腦袋。我不敢動,我想我必將死去,我想甚至,我連做俘虜的資格都沒有。可是他的槍遲遲不肯響,於是我衝上去,一邊跑一邊胡亂地開了一槍。我將刺刀捅進他的肚子,我將一隻腳踩上他的肩膀。他靜靜地看著我,眼睛裏充滿恐懼、不解、悲傷以及絕望。他至死都沒說一句話,當他倒下時候,他親吻了地上的照片。我守在那裏,看他的手從步槍上移開,慢慢伸向懷中。當他再一次伸開手,他的手裏,多出一塊巧克力。他被嚇傻了,也許他將巧克力當成了子彈……

即使退役,他也需要將這段經曆講給他的朋友、妻子甚至孩子們聽。故事讓朋友們可以頓著酒嗝稱讚他,讓妻子和孩子們可以在驕傲中睡去。然而,故事再也不能夠讓他驕傲。

因為每一次,他的講述都會不同——當努力回憶,他的腦子裏便會多出一些曾經被他忽略的細節。

那些細節讓他恐懼,讓他哀傷,讓他幾近崩潰。

……他完全有機會將我射殺,可是他沒有。他倚著樹幹,靜靜地休息。也許他迷路了,他走不出茫茫戈壁,他需要一個夥伴同行。也許在死亡麵前,他認為,所有人都是夥伴。他端起步槍向我瞄準,他的手指隻需輕輕一勾,我就將悄無聲息地倒下。他瞄了很久,這樣的時間甚至可以殺死然後肢解一頭水牛。我解下肩上的步槍,他沒有開槍;我拉動槍栓,他沒有開槍;我射出子彈,他沒有開槍;我衝了上去,他沒有開槍;我將刺刀捅進他的肚子,他沒有開槍。也許最後一刻,他後悔了,他想開槍,可是,晚了。死去之前,他拚盡全身力氣,為我掏出一塊巧克力。他想幹什麼?將巧克力送給我?讓我將巧克力捎給他的未婚妻?我不知道。總之他死去了,像一位獵人終被他的獵物殺死。他死以後,我在那裏坐了很久,直到他的身體徹底冰冷。他的下巴有一顆痣。他甚至沒有長出男人該有的喉結……他其實,還是個孩子。我檢查了他的步槍,槍膛裏,子彈排列整齊……

即使多年以後,他也需要將這段經曆反複地講——他的國家需要這樣的英雄和故事。可是每一次,他都能想起曾經被忽略的細節。那些細節有時是眼神,有時是巧克力,有時是子彈,是呻吟,是砂土,是屍體……那些細節讓他恐懼,讓他在夢裏,一次次與那個死去的孩子如影相隨。

終於,他緊緊閉上嘴巴。他不再向任何人講起那段經曆,他勸自己說,那經曆屬於別人,與他無關。

可是,沒有用。那個死去的男孩夜夜與他糾纏,終有一天,在夜裏,他痛苦地死去。他用刀子將自己拉開,從小腹,一點一點往上,終達咽喉。

臨死前,他對自己說,他終於,找到了我。

隊伍打到河的南岸,他開始想家。正是收獲莊稼的季節,他卻手持鋒利的大刀。離家越來越遠,以前,隻隔了麥場般平坦的平原,現在,平原與平原之間,又多出一條河。很小的河,河水及踝,及膝,鱗波閃爍。河水裏還有家,有母親粗糙的臉,小妹的衝天小辮,父親佝僂的腰身。再往南,隔一座低矮的禿山包,敵軍的帳篷如同繁華的村落。他們距離如此之近,他甚至能夠清晰地聽見對方士兵的嬉笑聲和咳嗽聲。當黃昏,便有香氣從山包那邊湧來。米香,菜香,酒香,或者肉香。排山倒海,直衝他的鼻子,讓他更加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