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腰間總是拴著三個袋子,即使睡覺,也不肯摘下。一個粗布糧袋,結實耐磨,裝了白花花的大米;一個水袋,皮革縫製而成,當走路時,就會咣咣當當地響;再一個,就是馘袋。馘袋很小,精致,溫婉,垂著流蘇,繡了牡丹和平安草,卻幹幹癟癟,腰間無精打采地晃。解下,湊近鼻子,惡臭陣陣襲來。
馘袋裏,裝了耳朵。孤零零的耳朵。左耳。敵方士兵的左耳。被殺死的敵方士兵的左耳。
他清晰地記得每一隻耳朵的來曆。他清晰地記得當他的大刀砍進對方頭骨時那一雙雙驚悚並且絕望的眼睛。那些眼睛如同清澈的寶石,那些軀體如同初生的幼虎。還有耳朵。年輕並且英俊的耳朵。柔軟並且靈敏的耳朵。現在那些耳朵變得紫黑或者灰白,擁擠著,萎縮著,腐爛著,代表著一條條死去的生命。
紅髯將軍對他們說,隻要殺敵十人,便可得到一筆銀錢和一個回家的機會。他需要錢,他更想回家。夜裏躺在帳中,他把耳朵抖出來,排在地上,翻來覆去地數。從左邊數到右邊,是六隻;從右邊數到左邊,還是六隻。耳朵們貼緊地麵,仍然警醒模樣,可是它們再也聽不到世間的聲音。
天色微明,他再一次衝上戰場。他的盾牌如同移動的銅牆鐵壁,他的大刀斜斜閃出,血花四濺。戰鬥極其短暫,敵方潰不成軍。這一次他們撤到很遠,他的視野裏隻剩下零零落落的屍體和煙塵四起的平原。打掃戰場時候,將軍說,下一場戰鬥,就在二百裏以外了。他聽了,驀然變了表情,手卻不停,刀尖輕旋,一隻耳朵落進馘袋。
他殺敵三人。現在他有九隻耳朵。九隻耳朵和一隻耳朵沒有任何區別。而當隊伍繼續往南開進,他想,也許這一輩子,他再無可能回到家中。
他需要一隻耳朵。敵方士兵的耳朵。左耳。耳朵是獎勵。是赦免。是回家之路。是家。是母親。父親。小妹。情人。是炊煙。田野。土狗。鋤頭。是結束。是開始。是逃亡。是安穩並且馳然的生活。
夜裏他們得到犒勞,軍帳外燃起炭火,炭火上架起牛羊。官兵們開懷暢飲,夜色中飄散著女兒紅和燒刀子的濃香。半壇酒喝光,他偷偷潛回帳中,解開馘袋,抖出耳朵,排成一列。他伸出手指,從左邊數,九隻;再從右邊數,還是九隻。他開始抹淚,開始抽泣,開始號啕。他的五官扭曲,表情猙獰。他看看帳外,官兵們東倒西歪,遍地滾動的酒壇如同光溜溜的被割去耳朵的腦袋。他拾起大刀,舉起,低吼一聲,牙關緊咬……
馘袋送到督戰官手中,督戰官一隻一隻地數,認真並且虔誠。數完,抬起頭,看他,就愣了。他問你受傷了?他說,小傷。他問傷了耳朵?他說,是。血花滲出綁帶,宛若給他畫上一隻血耳。督戰官歎一口氣,說好吧。好吧!明天早晨,你就可以跟隨糧草車回家……戰場上最怕想家,你知道嗎?手腕輕抖,十隻耳朵飛落火堆。火變得更旺,像伸向天空的手。火光中傳出劈劈啪啪的炸響,伴隨了詭異並且濃烈的香氣。
可是沒有明天。黎明時分他們受到致命的襲擊。敵軍武器精良,浩浩蕩蕩,八個方向直撲過來。沒有人知道他們如何在一天之內推進兩百裏,發覺時,隻見長矛簇成森林,利箭遮天蔽日,他們倉惶迎戰,卻多被直接斬殺帳中。酒香還在彌漫,灰燼尚存餘溫,然地上,夥伴們的屍體,疊股枕臂。
他揮舞大刀,殺敵無數。頑抗與掙紮總會讓人異常驍勇,卻看不到任何希望。夥伴們一個個倒下,帳蓬變成一片火海。他看到將軍被一支長矛刺穿喉嚨又被一把大刀砍掉右臂,他看到一隻利箭從督戰官左眼射進又從後腦穿出,他看到執堅持銳的敵軍士兵潮水般一浪高過一浪,他看到一把近在咫尺的大刀,慢慢劃開他的胸膛。
他是最後一名倒下的士兵。他們全軍覆沒。
他看到拴在腰間的三個搖搖擺擺的袋子。他看到肌肉凸起的胸膛和寬闊堅實的肩膀。他看到一張年輕並且英俊的臉。他看到一把鋒利並且血跡斑斑的大刀。士兵盯住他的臉,說,你還沒死?
他笑。
士兵說那補你一刀吧。衝他做一個鬼臉,抬手,刀尖刺進胸膛。巨痛撕心裂肺,可是他依然清醒——有時候死亡,是一件異常艱難的事情。
士兵將刀拔出,急切地盯住他的腦袋。士兵表情微變,瘋狂地撕開他的綁帶。士兵表情巨變,身體訇然跌倒。士兵開始抹淚,開始抽泣,開始號啕。士兵五官扭曲,表情猙獰。士兵站起來,大刀高高舉起……
士兵叫一聲娘啊!左耳跌落馘袋,蹦跳不止,當當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