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戰壕
一開始沒有戰壕,那裏隻是廣褒空寂的戈壁。戈壁上散落著兩排房子,國界線從中間劃開,戈壁被分成不均等的兩塊。可是兩排房子距離如此之近,你可以清晰地聽得到對方的交談甚至咳嗽。
每一天他都無所事事。他躺在沙地上,看昏黃的天空,把槍胡亂地丟在一邊。那邊有人吹起口琴,曲子被黃風刮得支離破碎,卻將他的兩隻耳朵灌滿。坐起來,看到吹琴的士兵了,有著和他一樣魁梧的身材,一樣粗壯的胳膊,一樣憂鬱的表情,一樣無所適從的青春歲月。
甚至,就連他們的五官,都是那般相像。他們就像兄弟,他想,如果兩個人站在一起,除去軍裝,即使最挑剔的人,也會把他們當成兄弟。
一曲終了,對方抬起頭,霧濛濛的眼睛打量著他。他笑笑,翹起大拇指。對方也笑,臉上有了拘謹和羞澀。連他們的性格都有幾分相似吧?入伍以前,他也是那樣靦腆和木訥。
兩群兵,守在國境線上,守著自己的國家。更多時候,他們感覺對方就是他們的戰友。根本不需要交談,他們完全可以用動作和眼神彼此交流。
可是形式陡然緊張。他們在夢裏被野蠻的長官喊醒,每個人分到一隻鐵鍬,在房子前麵挖起戰壕。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隻知道服從。戰壕挖得很深,沙袋壘起射擊孔,射擊孔裏塞上槍管,兵們各就各位,似乎大戰近在眼前。他直起身子,看著對麵,看著近在咫尺的對方戰壕。這樣的距離也許根本用不到機槍步槍衝鋒槍,隻需一根長矛,就可以將對方刺殺。
可是戈壁灘上依然平靜。有時兵們爬出站壕,坐在沙地上打牌抽煙,將一泡長長的尿液射向天空。那個年輕的士兵仍然喜歡在黃昏裏吹起口琴,琴聲讓他淚流滿麵。他喜歡那個士兵,他們常常相視而笑,他認為他和士兵,已經成了戈壁灘上的朋友。
夜裏他們再一次被長官的皮靴踹醒。他們睡眼朦朧,把地雷密密匝匝地排在戰壕前麵狹窄的空地。那是極為奇異的一幕,以國境線為界,他們把地雷埋在這邊,對方把地雷埋在那邊。完全不避人,雙方的士兵甚至碰了肘彎或者踩了腳趾。那裏是如此逼仄,地雷們塞進去,就像將一顆顆土豆塞進空間很小的紙箱。長官說這是為了防止對方步兵的突然攻擊,他不信。如果真要攻擊,這些地雷有什麼用呢?士兵們隻需先助跑,然後一個魚躍……
他們真的在虛張聲勢。有人告訴他,真正的工事在他們身後十公裏處,那裏聚集著幾個營的兵力,他們是真正的王牌軍,戰場上鮮遇對手。那裏戰壕連成了片,那裏有地對空炮火和反坦克火箭炮。那是一處保壘,堅不可摧。而他們所做的一切,隻是將對方麻痹或者欺騙。當戰爭爆發,他們隻需要撤退或者被對方擊斃。
或許對方所做的一切也是如此用意吧?他想肯定是這樣。
似乎戰爭一觸即發。在夜裏,他們摟一杆槍,擠睡在寒冷的戰壕。白天時他將頭探出去觀察,他發現對方也在觀察他們。麵前如同放了一麵巨大的鏡子,除了軍裝不同,一樣的動作和表情。
趁長官不在,他和幾個兵爬出了戰壕。他們坐在沙石上靜靜地抽煙,感受正午陽光的熾熱。他看一眼對方的戰壕,他再一次看到那個年輕的兵。兵托著一支槍,正在認真地向他瞄準。他驚呆,恐懼,不敢動,也不能動。後來他強遞給對方一個微笑,兵卻沒有理他。那一刻悲哀和絕望湧上心頭,那一刻他想起遠在家鄉的母親。然而那支槍,終於沒有響起。他看到槍口稍稍移動,瞄準另一個兵的頭顱。然後,再移動,再瞄準。托槍的兵就像一尊活動的雕像,身體,還有表情。
他們再也不敢爬出戰壕。每個人的精神高度緊張,幾近崩潰。每天他們都在盼望戰爭。隻要戰端一開,他們就將撤走,或者死去。
戰爭終沒有打響。長官突然告訴他們所有戒備徹底解除。長官說這是政治的勝利——戰爭拚國力,政治拚騙術——我們的騙術,高過對方一籌。
戰壕失去作用。長官說,如果喜歡,你們可以在裏麵栽一排樹。
生活再一次變得無所事事,黃昏時,他仍然喜歡躺上沙地,看血紅色的天空。然他再也聽不到悠揚的琴聲,那個年輕的兵,再也不會吹響他的口琴。有時他們對視一眼,又匆匆移開目光,臉上盡是厭惡或者驚嚇的表情。似乎他們真的經曆過一場大戰,似乎,他們變得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