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兵
姑娘紮在兵的懷裏,說,咱不走了。你那麼壯,種地,會是一把好手……
兵抽著草煙,不說話。
姑娘說咱不要打仗了。打仗,會死人。村子裏有七個後生去當兵,沒一個活著回來……最慘的是小龍。聽說他從腰裏往外拔手榴彈,卻隻拔出一根引線,手榴彈轟一聲響,把他的下半身炸得稀爛。小龍往回爬,一直爬,往村子裏爬。小龍隻剩一半,下半身就像一條腐爛的魚尾。小龍爬到村頭小樹林,就死了……夜裏小龍娘做夢,說小龍回來啦,在村頭小樹林,清早去找,果然。一條狼圍著半個小龍轉,撕著小龍的肚子……小龍娘喝走狼,隻看小龍一眼,就暈過去……小龍瞪著兩隻眼睛……腸子被拖得到處都是……村裏人往小龍娘臉上噴口水,她醒過來,再看小龍一眼,再暈過去……村裏人再噴水,她再醒過來,就瘋了……打仗的地方距村子一百多裏,小龍是怎麼爬回來的……半個身子,半條命,爬了一百多裏……
兵抽著草煙,攬緊懷裏的姑娘。
姑娘說今夜裏你就跟長官說,說你不想當兵了,說你想種地。打仗關你什麼事?天下都亡了,隻要還有三畝薄地,咱就能活命。打贏了,三畝薄地;打輸了,三畝薄地。贏了還是輸了跟咱們有什麼關係呢?一點關係也沒有……
兵坐起來,摁滅煙蒂。他穿了衣服,摸下炕,尋著自己的鞋子。明天就走,他說,隊伍得開赴前線……
你答應我,今晚就跟長官說。姑娘跪在月光裏,赤裸的肩膀閃著白瓷的光茫。她長長的睫毛眨動著,眼睛像兩灣多情並且憂傷的泉。
兵沒有回頭。他走出屋子,走出院子,倚著黑色柴門,擦火鐮點起一根草煙。他貪婪地往肺裏吞著幹辣的煙霧,又偷偷伸一根手指,彈落掛在眼角的眼淚。
怎能不打仗呢?打仗,每月就有一塊大洋。大洋捎回家鄉,瞎眼的娘就有飯吃,兩個妹妹就有飯吃;打仗,每一頓,都能吃上不摻棒子麵的饅頭。饅頭讓他長得又白又胖,又高又壯。他甚至感激這場戰爭。如果沒有戰爭,或許,娘和兩個妹妹,還有他,早就餓死在家鄉。
可是剛才,他竟也有了動搖。姑娘的辮子是那樣粗,眉眼是那樣細,臉蛋是那樣白,嘴唇是那樣紅;姑娘的聲音是那樣輕,步子是那樣柔,笑容是那樣甜,眼神是那樣哀怨。那是他見過的最動人最漂亮的好姑娘,這一輩子再不會碰上的好姑娘。隻是他不能答應她,因為大洋,因為饅頭,因為他,還是一名士兵。
隊伍排得齊整,走進血色朝陽。兵夾在隊伍裏,肩上扛一杆擦得鋥亮的鋼槍。兵看見姑娘從他身邊跑過去,像一隻矯健的小母鹿;兵看見姑娘徑直跑到長官麵前,一邊邁著碎步一邊同長官交談;兵看見長官停下腳步,輕輕點頭,又回頭,麵無表情地看他;兵看見長官卸下身上的幹糧袋遞給姑娘,又從懷裏掏出兩個迷人的大洋;兵看見姑娘與長官推辭著,兵看見長官陰下臉;兵看見姑娘開心地收下幹糧和大洋,兵看見姑娘對長官千恩萬謝;兵看見姑娘風一般跑回他的身邊,嫣然一笑,又風一般跑開;兵看見長官跟兩個隨從說話,兩個人扭過頭來看他,一樣的麵無表情。
隊伍離村子越來越遠,行至一處開闊地。兩個隨從過來,讓兵跟他們去一趟。兵懵懂地走到長官麵前,戰戰兢兢。他想長官會對他說什麼呢?現在就回去跟姑娘結婚?打完這一仗就回去跟姑娘結婚?罵他一頓?揍他一頓?兵看著長官的臉,他什麼也看不到。
瘦小的長官對他笑,問姑娘說的都是真的?兵說是真的……我救過她的命。長官再對他笑,說,解下你的槍。隨從便從兵的手裏接過槍。長官說解下你的幹糧。隨從又從兵的手裏接過幹糧袋。長官說脫下你的軍裝。兵開始驚慌和恐懼。他說脫下軍裝我就不是兵了。長官說脫下你的軍裝。兵說不要開除我,我還想當兵。長官皺皺眉頭,遞一個頭盔給他,說,抱著。兵就愣愣地抱住頭盔。長官說再高一點。兵就再高一點。長官說往左一點。兵就再往左一點。長官又對他笑,然後甩手一槍,頭盔上便多出一個小洞。兵像狗一般訇然倒地,又掙紮著爬起,身體呈一張流血的弓。長官說揀起你的頭盔。兵掙紮著抱起頭盔,身體無力地靠著樹,臉上盡是不解。長官說大戰在即,對不起兄弟了……等仗打贏,一定在兄弟墳頭,多燒幾刀紙錢。甩手又是一槍。頭盔跌落地上,上麵又多出一個小洞。
長官衝兩個隨從擺擺手,平靜地說,脫下他的軍裝……
五裏外的村子裏,姑娘交給母親兩塊大洋。姑娘紅著臉說給我扯幾身紅衣裳吧……說好了,過些日子,他回來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