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沉默的子彈(1 / 1)

第三十四章 沉默的子彈

不過一束光,他就知道,生命不再屬於自己。

光暗淡,微弱,灰白,轉瞬即逝。他正掬一捧水,水送至嘴邊,光悄悄劃過他的眼睛。他愣住,呆住,僵住,凍住,不敢蹲下,不敢趴下,不敢逃走,甚至,不敢呼吸。他知道那是瞄準鏡反射的光芒。狙擊步槍的瞄準鏡,冷酷並且精確。

他能夠想象瞄準鏡後麵的眼睛。眼睛扣上瞄準鏡,他的眉心即刻與十字中心完美地重疊。現在,草叢間隱藏的狙擊手隨時可以將手指輕輕一勾,讓他在瞬間死去。

甚至來不及掙紮,來不及慘叫。甚至來不及顫抖或者抽搐。他似乎看見子彈從草叢裏躥出,衝開稀薄的空氣,螺旋狀飛行,將他的眉心刺出一個圓圓的小孔。小孔散出淡淡的青煙,一縷金黃的陽光從小孔裏靈巧地穿過,然後,照上槍手仍然冷峻的臉。

恐懼排山倒海,將他吞噬。他彎著腰,不敢動。

其實他有兩個選擇:其一,他一個魚躍,撲向並且抓起旁邊的步槍。填滿子彈的步槍被扔在兩米以外,兩米距離,半秒鍾足矣;其二,他一個側翻,滾向並且逃向與步槍相反的方向。那裏有一片茂盛的灌木叢,那些灌木或許可以救他。可是他沒有動。他權衡很久,終於放棄。他知道不可能成功——他知道草叢裏的狙擊手絕不會給他任何機會——這樣的距離,瞎子也不會射偏。

他在叢林裏度過半個多月。半個多月時間裏,他連睡覺都睜著眼睛。每一秒鍾他都高度警覺和戒備,頭盔壓得很低,手指扣緊扳機。他趴在河邊的灌木叢裏觀察很久,直到確信這裏就像自家院子一樣安全。然後他走出來,缷掉步槍,缷掉幹糧,缷掉水壺,缷掉頭盔。他需要喝點水,吃點幹糧。他需要讓他的呼吸變得暢通。他需要讓他的心髒正常跳動。他需要將緊崩的神經,放鬆片刻。

於是他成為靶子,成為羊,成為豬,成為死去的士兵。百發百中的步槍近在咫尺,此時卻更顯多餘和滑稽。是的他仍然是兵,隻不過他是死去的兵。暫時還活著的死去的兵。這想法令他絕望和悲傷。

他不知道他們對峙了多久。一分鍾?一小時?還是一個下午?他弓著身體,捧著兩手,如同在向看不見的敵人討求一片餅幹或者一顆子彈。當死亡被無限抻長,當死亡帶來的恐懼被無限抻長,就等於經曆過很多次死亡。似乎真是這樣,一分鍾、一小時或者一個下午,年輕的兵在意念裏被他的敵人射殺過多次。每一次他都閉了眼睛,每一次他都沒有倒下。然槍手的槍,遲遲沒有響起。

突然他很想坐一會兒。終是一死,為什麼不能舒服一些呢?為什麼不能早一些呢?甚至,為什麼不能試試運氣呢?他慢慢放下雙手,草叢不見動靜;他慢慢往旁邊挪一步,草叢仍然不見動靜;他一點一點蹲下,草叢還是不見動靜。坐上石頭的那一刻他流出眼淚——滾燙的石頭帶給他前所未有的舒適和幸福。

槍手遲遲不肯將他射殺,這說明,或許,槍手根本不想將他射殺或者他根本不值得槍手射殺。然他仍然不敢拾起步槍。他深知步槍對他意味著什麼,對潛伏的槍手意味著什麼。他試探著抓起幹糧袋,又試探著從幹糧袋裏拿出餅幹。槍沒有響。他從小河裏掬起一捧水,又試探著將那口水喝下。槍沒有響。他笑了。他知道現在,隻要不去碰槍,他完全可以從容地離開。他向草叢舉起兩手,向一顆沉默的子彈舉起兩手。他高舉兩手退向岸邊,又衝草叢做一個滑稽可笑的鬼臉。他再一次看到那束光——隻有當瞄準鏡輕輕晃動,那束光才會出現——他知道槍手被他逗笑。

他轉身,槍沒有響。他將糧袋背到身上,槍沒有響。他戴上頭盔,槍沒有響。他一步步接近灌木叢,槍沒有響。他將一隻腳踏進灌木叢,槍沒有響。突然他認為該給潛伏的狙擊手留下一點東西——餅幹、罐頭、巧克力、烈性酒、鈔票……什麼都行。槍手放過他,等於救下他。

他毫無戒備地將手伸進懷裏。槍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