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煙鬥(3 / 3)

有時我會很認真地對肉肉說,我們結婚吧!趁我現在還沒有被藏獒咬中。肉肉考慮很久,說,我不敢……我不敢破壞現在的美好,以及你的美好。她的話有道理,於是我不再將她糾纏。而有時,肉肉也會很認真地對我說,我們結婚吧!趁我的乳房還沒有長出腫瘤。我考慮很久,說,我不敢……我不敢用美好換取災難,以及我們的災難。我的話當然也有道理,肉肉也不再將我糾纏。生活如此這般,男耕女織,風調雨順,煙酒糖茶,麻將狗肉,我和我的肉肉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可是那天我擁著肉肉,突然發現她長出了眼袋。眼袋那般醜陋,就像懸掛著的蒼老的葡萄,標誌著一朵青春軀體的永遠逝去。我告訴她你長眼袋了,她說我知道。我知道,她說,你的體力也不如從前了。我說我們老了。肉肉說,我們都老了。那天我們喝了很多酒,聽了很多曲子,肉肉的酒杯裏,盛滿她滴落的淚。

我們老了。所有人都說我們老了。他們勸我們結婚,可是我們不敢。

我和肉肉,其實都是單身。我們相戀二十多年,彼此深愛著對方。隻是我們喜歡以情人相稱並且僅僅以情人相稱——肉肉是我的情人,我是肉肉的情人。生活就是這樣,情人這個詞,讓我們放鬆,給我們安慰。

第四十九篇 山穀之城

城不過是幾塊青石、幾堆砂土、幾汪清水、幾棵雜草、竹筷扮成線杆、西紅柿扮成火紅的燈籠。城隱在山洞,山洞隱在山穀。那裏綠水青山,煙嵐雲岫。當然,那裏幾乎與世隔絕。

是男孩的城。男孩建造了自己的城,然後開始規劃,管理,整頓和擴張。每天男孩都要鑽進山穀,鑽進山洞,巡視並擴張他的城。男孩皮膚黝黑,目光爍爍,根根肋骨清晰可見。城讓男孩安靜,興奮,忘乎所以,神魂顛倒。男孩為城癡迷。

一年前男孩遇見了城。圖片上的城。圖片上的真正的城。男孩為城的宏偉和整潔驚歎,課堂上,大瞪了雙眼,不停咽下口水。那幾天男孩茶飯不思,他捧著城的圖片,眼睛隱尋進城的深處。城裏有路燈,有雕像,有很高的樓房,有很寬的馬路,有筆直的線杆和巨大的廣告牌,有在廣場上散步的鴿子和燙著卷發的七八歲的小姑娘。男孩想象著城,迷戀著城,向往著城。然後,某一天裏,男孩發現了那個山洞。

山洞並不寬敞,山洞幽暗無光。男孩舉一根蠟燭進去,螢火蟲般的燭光竟也映亮洞壁灰黃色的苔蘚和洞底暗黃色的地衣。到處濕漉漉黏乎乎,洞的角落也許藏著不懷好意的蛤蟆或者毒蠍。寒氣森森,一隻蝙蝠從洞的深處飛出,沒有羽毛的翅膀拍打出極其連貫的脆響。男孩笑了。他對山洞非常滿意。他要在這裏建造一座屬於自己的城——將城建在這裏,絕沒有人會發現。那時,當然,他的口袋裏,藏著城的圖片。

男孩用青石壘出城牆,用土塊鋪成街道。他在街道兩旁栽上代表綠樹的青草,那些青草在幾天以後變得枯黃。他用樹皮充當雕像,用酥土捏成房屋。他用砂子鋪成廣場,又在廣場的中間挖開一個土坑,裏麵灌上代表噴泉的清水。他在廣場上撒滿紙疊的鴿子,那些鴿子動作呆板,全是一樣的模樣和表情。他用瓶蓋當成汽車,用棗核當成路燈,用火柴盒當成學校和電影院,用蚯蚓當成疾馳的火車。他的城初具規模,他認為自己是城的國王。

城的國王。他很滿意自己的想象。

後來他想,他的城裏,還得有居民。

於是他取了粘土,捏成小人。他像遠古的女媧,不知疲倦,心懷博愛與虔誠。他將小人排上廣場,擺上街道,請進屋子,塞進汽車。他捏了教師,捏了保安,捏了工人,捏了售貨員,捏了法官,捏了司機,捏了醫生,捏了護士,捏了郵遞員,捏了清潔工,捏了警察,捏了作家、畫家和科學家……小人們高度抽象和概括,卻是各就各位,生機勃勃。城有了色彩,昌盛繁華,他甚至聽得到汽車的馬達聲、學校裏的朗誦聲、男男女女們的交談聲和歡笑聲……

男孩打量著他的城,打量著他的百姓,心情無比愉悅。

每天男孩都在充實他的城。有些依據了圖片,有些,則完全依據了想象。圖片隻是有限幾張,想象卻天馬行空。男孩為他的汽車添上翅膀,為他的雕像穿了衣服,為他的法官配上代表公正的劍和天平,為他的百姓戴上防毒麵具和足以識別一切假冒偽劣的銀針。男孩讓醫生們麵目慈祥,讓警察們高大威武,讓官員們一世清廉,讓作家們解決了溫飽,讓混跡於城的農民工,離狗更遠一些。

沒有人知道男孩的城。村子安靜詳和,雞犬相聞。孩子們把“我們都是木頭人”的遊戲玩了千年,大人們仍然使用著戰國時代發明的鐮刀和鋤頭。有時男孩靜靜地坐在村頭,看奔騰的流雲,看連綿的大山,額頭上,竟也有了細的皺紋。皺紋隱在過去的日子裏,隱在現在的日子裏,隱在將在的日子裏。皺紋就像山穀,山穀是歲月的褶皺。

男孩陪他的城,正好兩年。男孩建造和擴張他的城,正好兩年。男孩巡視他的城,正好兩年。男孩擁有他的城,正好,兩年。

暴雨就像瀑布,大山為之顫抖。村子就像汪洋裏的樹葉,人們驚惶失措。男孩就是在那個午後跑出了村子,跑向了山穀。他是城的國王,他得保護他的城和城中百姓。

男孩終未再見他的城。半路上,他遇到山體滑坡。似乎整座山都壓下來,伴隨著轟隆隆的聲音,男孩赤裸的胸脯感覺到山的柔軟、堅硬、無情和寒冷。然後便是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然後便是窒息,無休無止的窒息。男孩是站著死去的,他的臉衝向城的方向,雙手卻舉向天空。

村人尋到了男孩的屍體。出現在山穀的男孩讓村人大惑不解。後來他們得出結論,他們說,男孩太調皮了。男孩太調皮了,所以冒雨跑進山穀。山穀裏什麼也沒有,山穀隻是山的皺紋,落滿歲月的塵土。

沒有人知道那個山洞,山洞裏的那座城。洞口早已被泥石封堵,縫隙不見分毫。或者,即使真有人見到山洞,見到山洞裏的城,也不會認識它。城不過是幾塊青石、幾堆砂土、幾汪清水、幾棵雜草、幾隻紙鴿、幾個泥人、竹筷扮成線杆、西紅柿扮成火紅的燈籠……

男孩太調皮了。似乎是這樣,男孩太調皮了。

第五十篇 天空之城

男人發現那個秘密,興奮得夜不能寐。秘密是一隻鳥帶給他的,鳥張開翅膀,仿佛一襲巨大的黑雲;鳥直衝雲霄,隱進一棵巨樹的樹冠。樹冠裏傳來“唧唧喳喳”的幼鳥的叫聲,所以起初,男人全因了好奇。

他攀上大樹,他在茂密的枝椏間發現那個雄偉的巢。巢直徑可達三米,鋪了金黃色的稻草和紅豔豔的紅豆。幼鳥們裸著身子,柔軟的淺黃色的喙親吻著他的手腳。麵對突如其來的闖入者,大度的鳥們致以最高的禮儀。

晚上他睡在堅固的巢中,通體舒泰,心情舒暢。他的身上蓋著溫暖柔軟的羽毛,他變成一隻色彩斑斕的鳥兒。然後,當他重新下地,他對空中柔軟的堅固的友好的溫暖的巢,充滿無限羨慕和眷戀。幾天以後他攀上另一棵巨樹,他在那棵樹上也發現了一個華麗的鳥巢。巢更大更堅固,更暖更舒適,讓他不忍下來。他在巢裏呆夠足足半月,他與鳥們朝夕相處,他學會築巢的本領。

他選擇了一棵最高最粗壯的古樹,那棵樹下,他沒有發現鳥糞。很顯然這棵樹沒有被鳥們占領,事實也的確如此。他用時足足半年,築造出世界上最大的最漂亮的最舒適的巢。他躺在巢中,他認為天上的星星,伸手可摘。他在巢裏翻跟頭,喝茶,讀書,胡思亂想……他在巢裏建起臥室,衛生間,廚房,陽台……巢變成他的個人世界,除非萬不得已,他身不離巢。

然他很快開始孤單。雖時時有友好的鳥們光臨,但鳥們不懂人語,必定不能與他交流。孤獨與煩躁與日俱增,他隻得再一次返回地麵。然他不是回去生活,他回去,隻為替自己尋得一個伴侶。他很快發現目標,一個美麗的女孩正坐在草地上垂目思春。他飛過去,張開兩臂,將女孩擄於懷中。他拍打起有力的臂膀,他飛回樹中巨巢。

他學會飛翔,這令他興奮和震驚。他飛翔的技藝日漸嫻熟,他能將所有的鳥兒甩到身後。他英俊的相貌、強壯的身體和優美的飛翔令女孩心動癡迷,自女孩來到樹上之巢,便再也沒有下地。他們不斷擴建他們的巢,他們在巢中新建了書房,健身房,客廳,院落……終將巢建成樓房模樣。後來他們飛上另一棵樹,築起一個一模一樣的巢——兒子長大了,他需要一處獨立的住所。

不斷有人加入他們的隊伍。他們從地麵攀向空中,如當初的男人一樣興奮。他們爭搶著可以築巢的古樹,他們甚至將古樹上的土著居民鳥們野蠻地驅趕。他們無一例外在築巢後學會飛翔,現在他們也搞不清楚他們到底是一群人還是一群鳥。他們間出現醫生,護士,鞋匠,作家,農民,商人,保安,科學家,導遊,經濟學家,工人,警察,士兵……甚至,乞丐。他們在巢間修築了道路,將所有的巢們貫連;他們在巢間建造了草原和山川,他們使這裏變成一個美妙的世界。他們用上最尖端的技術,他們讓巢、道路、河流和山脈可以脫離樹木存在——當樹木老朽或者垮倒,這裏的世界依然懸浮。巢連巢,路連路,燈連燈,人聲鼎沸,雞犬相聞,河流穿越麥田,季風掠過山脈…………現在,荒原上方,懸浮了一座繁華的城。

天空之城。

然城慢慢失去巢的模樣。巢被無數次改造,終成為鋼筋混凝土的組合。巢中不見樹枝和羽毛,泥巴和紅豆。巢中有燈,日夜如雪,巢中有玻璃,有塑料,有珠寶,有鐵器,有鋁合金或者不鏽鋼。巢與巢之間經常出現紛爭,人人傾巢而出,喊殺震天,血流成河。天空之城被割據成很多塊,以道路、山脈或者河流為界,他們說著不同的方言甚至語言,守著不同的宗教或者信仰,他們之間或假惺惺地談判,或直接刀劍相見。天空之城不再美好,盡管,巢變成城,城變成世界,世界正在擴張。

某天,一位男人收起翅膀,從天空之城落入城下荒原。他發現一個秘密,他興奮得夜不能寐。秘密是一隻鳥帶給他的,鳥沒有翅膀,如同一塊巨大的黑色石頭;鳥步履蹣跚,鑽入洞穴,洞穴裏傳來“唧唧喳喳”的幼鳥的叫聲。所以起初,男人全因了好奇……

第五十一篇 熱辣鍋

滿倉跟我說,等再有了錢,咱們還來吃熱辣鍋。他說的再有錢是指賣掉我們一周以來揀到的所有垃圾,他說的熱辣鍋是指汽車站旁邊的一溜布棚小吃。那些老板們個個一身油汙,提一把鍋鏟,站在飯攤前衝路人吼,進來吃飯啊老板!如果你有停下的意思,他們就衝上來拽你。他們說吃吧吃吧,三元吃飽,五元吃好。你問三元吃不飽呢?他們就馬上說,老板您飯量真大。

滿倉跟我說這些時,我們剛剛吃完熱辣鍋。滿倉一邊跟站在攤前的女孩揮手道別,一邊歪著脖子跟我商量。其實他的口氣更像命令,不容更改。我說滿倉你覺得有用嗎?滿倉說什麼有用沒用?我說那女孩肯定看不上你,你來吃一千次都沒用。滿倉說你以為我來吃熱辣鍋是因為看上了那個女孩?我說就你那點兒心思,鬼都能看出來。滿倉說慚愧慚愧,露出嘴裏的一顆銅牙。

周日傍晚我們從廢品收購站出來,口袋裏多出二百多塊錢。那是我和滿倉一周的收入,滿倉把它們整理好,美美地裝進貼身口袋。滿倉笑著說現在我們去哪呢?然後我們一起喊,熱辣鍋!喊完我們就開始咽唾沫了。熱辣鍋,我和滿倉的滿漢全席。

我們穿了西裝和皮鞋,坐進女孩的飯棚。風鼓著調子從飯棚的幾處縫隙往裏鑽,滿倉說這調子有點像鋼琴曲《水邊的阿茨麗娜》。說著話滿倉拿眼瞟那個拿著鍋鏟的女孩,把那個女孩看得紅霞滿天。女孩說老板快點菜吧!滿倉點點頭說,點菜點菜。

滿倉問女孩,有沒有羅非魚?女孩說什麼羅非魚?他說吳郭魚?女孩說沒聽說過。他說非洲鯽魚?女孩說就有山東鯽魚。滿倉就嘿嘿地笑。他說我剛才問的,其實都是同一種魚。女孩說沒有呢老板,咱這裏是小本買賣。滿倉惋惜地搖搖頭說,那來一盤水煮花生再來兩碗羊雜碎湯,這些該有吧?女孩說這些有。她轉過身,從一個塑料盆裏抓出兩把羊雜碎,扔進兩隻大碗,然後打開暖水瓶,往兩隻碗裏衝熱水。滿倉說你的羊肉湯不正宗。哪有用熱水衝的?這得熬老湯,鍋裏架上全羊骨,水一天二十四小時開著,上麵冒著白沫,咕咚咕咚咕咚……女孩說老板,我們這裏是小本買賣。滿倉說就不難為你了,你多放些醋就行。女孩說桌子上有醋呢。滿倉就不高興了。他說我知道有,讓你放點不行?女孩說,當然行囉,老板。

等待她上菜的時候,滿倉指指角落裏坐著的一位男人,對我說,看見了沒?真老板也有來這裏吃飯的。那男人穿著布夾克,戴著厚厚的眼鏡,正滋溜滋溜地喝一碗紫菜湯。眼鏡上了霧,他不停地摘下來擦。我說你怎麼知道他是老板?滿倉說對麵那個田氏皮鞋廠,就是他開的。我說你怎麼知道?滿倉說你不信?然後他隔著桌子喊,來吃飯嗎田廠長?那男人立刻把腦袋從海碗裏拔出來。他看看滿倉,大聲說,是咧。滿倉衝他笑,然後直勾勾盯著我。他小聲說,這地方,其實還算挺高檔的吧?

羊肉湯和花生米端上桌子,滿倉一邊喝著二鍋頭,一邊和女孩沒話找話。他問女孩你一天賺不少吧?女孩說賺不了多少,去掉這去掉那的,落不下幾個錢,哪比得上老板您……滿倉說你知道我是幹嘛的嗎?女孩說我當然知道。您好像開著一個小服裝廠吧?滿倉問你怎麼知道?女孩說你別管我怎麼知道。我說的沒錯吧?滿倉不置可否,眼睛拐著彎往女孩領口裏鑽。他的無恥嘴臉再一次讓女孩滿臉通紅。

不遠處的男人喝完了湯,又點了一盤辣子雞,剛想吃,電話響了。他開始衝著電話吼,一邊吼一邊用筷子捅盤子裏的辣子雞塊。他吼了一會兒電話捅了一會兒辣子雞塊,突然站起來往外走。他甩給女孩三十塊錢,說,不用找了。人就不見了。滿倉無限崇拜地看著他,然後問我,想不想吃辣子雞?

他這是廢話。我當然想吃辣子雞。不過他的提問方式讓我反感,似乎今天是他在請我的客。但事實上,他口袋裏揣著的,明明是我們兩個人的錢。我看到滿倉敲了敲桌子,霸氣地衝女孩說,一盤辣子雞,多放些胡椒。那口氣,似乎他點了一桌滿漢全席。

辣子雞很快端上來,紅紅綠綠一盤子。剛要動筷子,突然感覺不太對勁。是滿倉先發現的,他指指盤子,問女孩,這個,是剛才田老板點的那盤吧?女孩說這是免費送給您的。想了想,又說,他沒動筷子呢。滿倉的臉一下子白了,下巴打著哆嗦。他問你這裏就剩這一隻雞?女孩說那倒不是,不過,這是免費的,田老板根本沒動。很顯然女孩是個老實人,她的話重複來重複去,毫無新意。

滿倉把筷子扔到桌子上,開始掏錢。他掏出二十塊,問女孩,夠不夠?女孩說十六塊就夠了。滿倉搖晃著站起來,拉起我,說,咱們該回去了。女孩追出來說老板我再給您重新炒一盤辣子雞吧。滿倉認真地擺擺手。他說,不用了。

我們就這樣走回去。沒吃辣子雞,也沒接女孩找回來的四塊錢。我們各自鑽進自己空蕩蕩的車廂房裏睡覺,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幾小時前這裏還堆滿了可愛的垃圾,現在那些垃圾已經變成了二鍋頭,變成了水煮花生,變成了羊肉湯,變成了幾張皺巴巴的鈔票。本來它還應該變成一盤辣子雞,可是今天,注定不會有辣子雞。

半夜裏滿倉把我喊醒。他說他煮了一盆清水麵,問我餓不餓。我餓。我鑽進滿倉的房間,和他一起吃那盆清水煮麵。我們吃得驚天動地,每人幹掉四大碗。

第五十二篇 夢連環

我記得陽光透過厚重的窗簾,呈現出淡紫的色彩。我記得我將剛剛完成的小說送交編輯,屏幕上便閃現出五彩斑斕的蝴蝶。蝴蝶翩翩飛舞,我聞到油菜花親切淡雅的香。然後屏幕一片黑暗,蝴蝶轉瞬即逝。這時我認為該出去走走——夏天的郊外,該是怎樣的美麗?

我聽到一陣動人的歌聲。歌聲婉轉清澈,疑是天籟。循歌聲而去,眼前突現一個淡藍的湖泊。波光之上,一葉獨舟自橫;獨舟之上,一位姑娘獨坐。

姑娘一邊浣發一邊歌唱。她的頭發又黑又長,她的歌聲讓百靈鳥閉緊嘴巴。她的長發輕輕一甩,亮晶晶的水珠便在空中勾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弧線久久不肯散去,終成一拱絢麗的虹。虹斜搭姑娘肩膀,姑娘雪白的頸,優雅地探著。

你過來。她抬起手,說。衣袖滑至肩膀,我見到世上最圓潤的胳膊。

我想過去。姑娘那般美麗柔軟,我們可以泛舟歌唱,浣發濯足,吟詩猜謎,喝酒品茶,我想,愛情肯定會恰到好處地降臨。可是我既沒有船,也不會遊泳。姑娘近在咫尺,她撩起的水花甚至打濕我的眼睛,我卻毫無辦法。

你可以踏水而來。姑娘淺笑著說,夢裏你什麼都可以做到。

我憶起我離開屋子時候,窗簾上落了一隻淡黃的蝴蝶。蝴蝶從我的電腦裏飛出來,我聞到蝴蝶帶來的油菜花的清香。現實的蝴蝶不可能來自虛擬,所以,這是夢。

還有,現實裏絕不會有這樣漂亮的姑娘;還有,現實裏的漂亮姑娘絕不會向我招手。所以,這是夢。

我不願這是夢。但如果這不是夢,如果我不選擇踏水,我便到不了姑娘身邊。

我果真可以踏水疾行。我離姑娘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我看到姑娘起身,微笑,小船輕輕搖晃。姑娘的衣裙刹那滑落,姑娘如同一尾赤裸的粉紅小鯉……

我不願醒來。我希望能將姑娘觸摸和親吻。我愛上了她。如果沒有湖水和陽光、白荷和香蒲,如果沒有歌聲和彩虹、水花和木舟,我想,我絕不會愛上她。我愛上她,隻因那些與愛情毫不相關的東西。純淨的夢境裏,連愛情都那般純淨。

然後我被一陣可惡的電話鈴聲擾醒。睜開眼,我發現自己坐在書房寬大的藤椅裏,麵前電腦上,我寫了一半的小說,麵目可憎。

出版社老孫問我,聲音怎麼這樣疲憊?我說,我做了一個夢。老孫說大白天做什麼夢?快來喝酒,順便談談書稿出版的事情。

我討厭老孫,更討厭與老孫喝酒。可是我不討厭他能夠將我的書稿順利出版。我匆匆趕到酒店,幾個肥頭大耳的中年人正耐心地候在那裏。老孫示意我坐下,然後敲敲桌子,說,上菜。

於是我再一次見到姑娘。姑娘端著精致的瓷盤,款款向我走來。仍然冰肌玉骨,仍然梨花帶雨,見我,不招呼,隻低了頭,羞澀地笑。悲涼隨即將我吞噬,卻不是因了姑娘的舉動,而是因了姑娘的出現。這仍然是夢——現實裏的我絕沒有機會見到夢境裏的姑娘。——現實是灰色的,隻有夢境才五彩斑斕。

果然是夢。當我細細將她端詳,我從夢裏猛然驚醒。天尚未亮透,我打開床頭燈,喝一口水,拉開窗簾,想著剛才的夢,感覺傷感並且有趣。很顯然我的夢分成毫不相幹的兩個部分——一部分浪漫,一部分殘酷——兩個夢結合到一起,充滿無限美好。

可是遠遠沒完。當天亮後,當我推開書房的木門,我又一次見到姑娘。姑娘身著粉色長裙,手撫古琴,身體散發出令人迷醉的香。我走過去,牽她的手,她的手掌溫暖柔軟,手指又細又長。

盡管姑娘無比清晰,盡管夢境無比真實,但這依然是夢。我從夢裏一次一次醒來,然每一次醒來,依然是在夢中。我醒在夢裏,而不是睡在夢裏。夢讓我快樂,也讓我憂傷。隻是這個夢有些漫長,它讓我和姑娘度過兩個月的美好時光,然後,某一天,姑娘突然消失。姑娘消失的刹那我恰好醒來,我發現,我依然躺在寬大的藤椅裏,麵前電腦上,寫了一半的小說,麵目可憎。

無休無止的夢將我無休無止地糾纏,無論我如何努力,也不能徹底從夢裏醒來。我不知道夢有多長,但我自以為是地認為,不管夢有多長,我總會醒來。可是後來,突然某一天,我萬般痛苦地承認,我將永遠不會醒來——盡管我相信夢的數量是有限的,一個,兩個,一百個,或者一千個——盡管我相信夢的長度也是有限的,一小時,一天,一年,或者十年——可是我仍然不能從夢裏醒來。因為那天,我再一次見到蝴蝶、油菜花、湖麵、小舟和小舟上的姑娘——我轉一個圈,又無奈地回到起點。很顯然,所有的夢,環環相扣,終構成一個環。環沒有縫隙,亦沒有出口。環無起點,亦無終點。起點即終點,瞬間即永恒。

那麼,夢境的現實裏,我所做一切,我們所做的一切,是否還有意義?小說有意義嗎?文學有意義嗎?姑娘呢?生命呢?哲學呢?宗教呢?戰爭呢?永恒呢?不是人生如夢,而是夢即人生。

是夢話。你可信,亦可不信。

比如現在,你坐在書房裏,陽光透過厚重的窗簾,呈現出淡紫的色彩……

第五十三篇 家園

男人帶著兒子,從鄉下來到城市。城市讓他惶然,迷茫,憂傷並且絕望,他認為他和兒子就像城市裏兩塊難看的傷疤,猙獰地凸起著,閃動著令人生厭的灰暗光澤。有時男人蹲在路邊休息,甚至會有硬幣飛來。硬幣砸中他的頭,他的臉,他的身體或者影子,讓他徒生傷感。城市裏陽光生滿了鏽,懶洋洋地照著,男人覺不到絲毫的暖。

男人沒有家。夜裏他和兒子睡在橋洞,任警察一遍又一遍地驅趕。

從發現那棟爛尾樓,男人的臉上便有了笑意。那是一棟廢棄多年的爛尾樓,灰頭土臉,縮在城市的角落,根根裸露的鋼筋直刺天空。男人選中三室一廳,趕走盤據在那裏的老鼠和蜈蚣,又在地上鋪了硬紙殼和碎油布,就當是他和兒子的家了。爛尾樓的周圍,垃圾堆成小山,有風時候,白色的塑料袋漫天飛舞。男人站在垃圾山上,他想也許該在這裏鋪一條通往外邊的小路。

兒子問,這是咱們城裏的家嗎?

男人說,這是咱們城裏的家。

兒子問,可是我們的鄰居呢?

男人說,我們沒有鄰居。

說話時候,男人正給門洞的位置裝兩扇簡易的木板門。木板門潮濕並且扭曲,兩扇合攏時,中間敞一條很大的縫隙。男人說有了門,家就更像家了。兒子往門上貼一幅蠟筆畫:一棟房子,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孩子,一條狗,一個太陽,一圈籬笆,一片向日葵。兒子說你能讓家變成我畫的模樣嗎?男人笑。男人說當然可以。兒子問你敢保證嗎?男人笑。男人說,當然敢。

男人將堵在門口的垃圾運走。男人在騰出的空地上鋪一層土。男人在土裏撒上草籽。男人在垃圾山上開出一條小路。男人在小路兩邊種上向日葵和牽牛花。男人給他的爛尾樓取了名字——桃源居。這些事花去男人整整一年時間。現在男人坐在門口,心滿意足地曬著太陽。男人說這可能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房子了。男人說我們甚至可以把你爺爺接來。

柔軟的嫩綠的絨毛般的草尖鑽出土地,掛著晶瑩的露珠,男人說這是我們的草坪。小路兩邊的牽牛花開出紅色和紫色的小花,男人說這是我們的花園。男人甚至做出一個秋千,黃昏時,他推著自己的兒子,一下一下地蕩。兒子開心地大笑。他說他想寫一封信寄給爺爺。他說爺爺的回信我們能收到嗎?——地址就寫桃源居。

一年以後,男人的家裏多出一位女人。女人是男人揀垃圾時遇到的,她的臉膛很黑,眉毛很濃,手指粗短。女人看到男人的家,就笑了。然後女人就住下來,像回家一樣自然。她給男人和兒子洗衣服,做飯,裏裏外外地收拾。洗衣服和做飯的時候,女人喜歡輕哼著山歌。女人唱歌很好聽,尖尖的嗓子,尾音拖得很長。男人告訴兒子,他和女人是老鄉。城市裏沒幾個這樣的老鄉呢!男人說。兒子拍起手來,兒子喊女人媽媽。

男人決定鑿一眼水井。他說等水井鑿成,就再也不必去很遠的水泥廠提水了。到那時,咱們的家將無可挑剔。男人對女人和兒子說。那些日子男人一直在為鑿井做著準備,男人堅信他有這種能力。可是他隻挖了一鍬土,便有人怒氣衝衝地站到他的麵前。

你幹什麼?

挖井。

為什麼挖井?

我住在這裏。

你怎麼能住在這裏?這棟爛尾樓馬上就要拆掉了。

拆掉?可是這是我的家。

可是現在這屬於城市的廢品……拆掉,新的大樓將拔地而起……

可是這是我的家!我在這裏修了草坪,修了路,栽了花,我給這裏取名叫桃源居……

笑話!桃源居?這裏不過是一個垃圾場!你在這裏蓋一座宮殿都沒有用。你有房產證嗎?必須拆掉……

男人抄起鐵鍬,一張臉變成紫色。他後退兩步,雪青色的鍬刃將熾烈的陽光反射到對方臉上。如果你拆了我的家,我會要了你的命。男人怒氣衝衝地說。

男人一夜未眠。他手持鐵鍬守護著自己的家,如同忠心耿耿的士兵守護著國王的宮殿。夜裏女人一遍又一遍出來,勸他回去,男人說可是他們要拆了我們的家呢。男人流出兩滴眼淚,鍬刃在月光下閃出寒光。後來男人俯下身體,熱烈地親吻著他的草坪。

然第二天,男人的家,還是被拆掉了。兒子抱緊女人,女人抱緊男人,三個人如同三隻驚駭、憤怒、憂傷並且絕望的老鼠。好幾次,男人的鐵鍬準確地瞄準其中一人的腦袋,可是最終,那鐵鍬還是無力地落到一邊。

拆掉的磚石上,寫著男人為爛尾樓取下的美麗的名字:桃源居。瓦礫裏的木板門上,貼著一張稚嫩的蠟筆畫,那上麵畫了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孩子,一個太陽,一圈籬笆,一片向日葵,一條狗,一口水井……

然後,新的大樓拔地而起。這片高檔住宅小區的名字,果然叫做“桃源居”。

隻是他們不再有家。夜裏,男人、女人和兒子睡在橋洞,任警察一遍又一遍地驅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