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煙鬥(2 / 3)

“這模樣怎麼不能回家?”“你說帶什麼回家?還像上次一樣帶兩瓶礦泉水?”“你少往臉上貼金。你上次灌的是自來水。你就騙你爹有本事。”“那我爹還直說好呢。他早想嚐嚐城裏的自來水。是我,實現了他這個心願。”“真不回家?”“肯定不回。你回不回?”“我也不回。”“就是嘛,省下路費,咱倆還能喝點酒。”“不是省路費,是根本沒有路費。”“你說那個外國人怎麼能拿菜刀給自己做手術?”“哪國人?”“巴西人。”“扯淡。巴西人不用菜刀。過年咱倆幹什麼滿倉?大年初一也出去揀垃圾?”“肯定不出去。過年咱倆喝酒。他是用剪刀割的吧?”“他用什麼割的關你屁事?雪該停了吧?”“停不了。天氣預報說,這雪要下半個月。”“真他娘的。那咱倆吃什麼呢滿倉?”“吃什麼?喝風吧!”

雪果真下了半個月。我和滿倉像兩隻冬眠的熊,每天躲在屋裏,不安地舔自己的爪子。雪掩埋了城市的馬路,城市的凍青叢,城市的垃圾箱,城市的肮髒和繁華。後來雪終於停了,我們再一次看到凍僵的太陽。那天正好是年三十,我說滿倉咱們還出去嗎?滿倉說不出去了。我說明天呢?滿倉想了想,他說明天再說。

我們掏出所有的錢,滿倉算了算,說,有酒有肉,挺豐盛。我揣著錢往外走,卻被滿倉喊住。他說你買了酒菜早點回來,給我剃個頭。我說這是理發店的事吧?滿倉說我還有錢去理發店嗎?我說可是我不會剃啊,在農村我連羊毛都沒剪過。滿倉說很簡單,橫平豎直就行了。我說我怕手一哆嗦,連你的腦袋都剃下來。滿倉說你可真羅嗦。快去快回,給我剃頭!

我沒有快去快回。我把錢分成三份。一份買了幾瓶白酒,一份買了一些酒菜,一份買了半隻燒雞。我蹲在路邊,一個人把那半隻燒雞吃得精光。怕滿倉聞到酒味,我沒敢喝白酒。不過我還是喝掉一瓶啤酒,盡管我認為啤酒有一股豬食缸裏的味道。天很冷,啤酒更冷,我的身體不停地抖。我邊抖邊吃,邊吃邊抖。有人從我麵前走過,碰翻站立的啤酒瓶。一滴水從高處落下,正好砸中我的眼角。我討厭那滴水,它看起來像我的眼淚。

回去時候,天已擦黑,街上響起稀稀落落的鞭炮聲。我提著兩個方便袋,推開門,就看到一隻怪物。

怪物長著滿倉的樣子,腦袋像一個足球,像一隻綠毛龜,像一堆牛糞團,像被剝皮的土豆,像被摔爛的茄子或者冬瓜。怪物滿臉碎發,一雙眼睛從碎發裏洇出來,錯綜複雜地瞪著我看。怪物手持一把鏽跡斑斑的剪刀,剪刀上黏了至少兩塊頭皮。我說滿倉你怎麼不等我回來給你剪?滿倉說等你回來?我這腦袋還能保住嗎?

屋子裏隻掛了一隻十五瓦的燈泡。僅靠這點微弱光芒,我想即使削不掉他的腦袋,至少也能削下他半斤瘦肉。

滿倉一手操剪刀,一手舉一塊碎玻璃,仔細並笨拙地給自己剃頭。那塊當成鏡子的玻璃片好像毫無用處,因為他不斷把剪刀捅上自己的頭皮。他剪幾剪子,轉頭問我,怎麼樣?我說,左邊長了。他就剪左邊,呲牙咧嘴,痛苦不堪。過一會兒,再問我,這回怎麼樣?我說,好像右邊又長了。他就再剪右邊,咬牙切齒,碎發紛飛。我說別剪了滿倉,你快成葫蘆瓢了。滿倉頑固地說,必須剪完!

很晚了,我和滿倉才開始吃年夜飯。我們開著那台揀來的黑白電視機,可是熒屏上雪花飛舞,根本看不到任何影像。滿倉罵一聲娘,喝一口酒;喝一口酒,罵一聲娘。他的腦袋不停地晃。那上麵,傷痕累累。

酒喝到興頭上,滿倉非要和我劃拳。他總是輸,就不停地喝。後來他喝高了,偶爾贏一把,也喝。滿倉低著頭,一邊展示他的勞動成果一邊說,你說我和那個割自己闌尾的巴西人,誰厲害?

我站起來,握起拳頭猛砸那台可惡的黑白電視機。我說你厲害。因為你還得考慮美觀。可是我搞不懂,你為什麼非要在今天剃頭呢?滿倉聽了我的話,抬頭看我。那時電視機正好顯出影像,我看到趙忠祥手持麥克戀戀不舍地說,明年除夕,我們再見。

滿倉向趙忠祥揮揮手。他低著聲音說,記得小時候,家裏窮,過年時,沒好吃的,也沒好穿的,爹領我去剃個頭,就算過了年。說話時,38歲的滿倉就坐在我的對麵,可是他的聲音,似乎飄到很遠。飄到很遠的聲音遇到騰空而起的煙花,被炸得粉碎。

一滴水從高處落下,砸中滿倉的眼角。滿倉忙伸手去擦,可是沒有擦到。那滴水,於是滴進麵前的

第四十四篇 門牙

滿倉請我喝酒,在他堆滿垃圾的房間。那天我們喝得高興,兩個人幹掉兩瓶白幹,三包威海產辣花蘿卜。喝到接近尾聲,滿倉和我開起玩笑。他說我長得像條狗,並且還是那種純種的德國牧羊犬。這當然激起我的憤怒。於是我抓起一隻酒瓶,照他的臉就一家夥。

我記得酒瓶在他臉上炸開,像利刃在秋風中錚錚作響。他怔一怔,怪叫一聲,撲上來,一拳捅中我的眼睛。我們扭打到一起,在垃圾堆裏滾來滾去。最後滿倉占了上風,他把我壓到身下,拳頭像蒜錘搗蒜般擊打我的麵門。不疼,滿倉像在給我撓癢,或者按摩。

第二天滿倉找到我,在我堆滿垃圾的房間。他告訴我他的門牙被我打掉一顆,讓我看著辦。我說掉就掉了吧,又不是腦袋掉了。滿倉說那可不行,你得給我鑲上。我說滿倉你開什麼玩笑,我的臉現在腫得像個饅頭,我找過你嗎?滿倉說那可不一樣。你的臉腫得像饅頭,過幾天就好了。我的門牙沒有了,可是一輩子的事。我說那可不一定,說不準過幾天你牙床上還能重新長出一顆門牙。滿倉說兄弟,你就幫老哥這一次吧。啊?算我求你,幫我把門牙鑲上。我說給你鑲個金的還是銀的?他說什麼樣的都行。我說烤瓷的行不行?他說當然好。我說要不鑲個銅的或者鐵的?滿倉說你看著辦,銅的鐵的都行。我說鐵的?你也不怕嘴裏長出黑鏽?給我滾!

滿倉沒有滾。他坐在我的麵前,可憐兮兮。我說你怎麼還不滾?他說我門牙掉了,是你打掉的,你得給我鑲上。我說你說什麼都沒有用,這事我管不著。他說我吃飯會不方便的。我說你正好少吃點。他說我說話會漏風的。我說這樣正好帶著點港腔,多洋氣。他說我女朋友會甩了我的。我說我正好趁虛而入。滿倉嘭一聲就給我跪下了。他說兄弟,你就幫哥鑲一顆吧,鐵的也行。他的表現讓我很不滿,我說你他娘的真煩,不就一顆門牙嗎,還至於下跪?行,你把那顆門牙拿過來我看看,我就帶你去鑲一顆。鑲個銅的,讓你滿嘴金光。滿倉說可是那顆門牙找不到了。也許被我咽下去了吧?我說那你上廁所時看著點兒,等腚裏長出一顆門牙來,你再過來找我。滿倉跪著不肯起來,他說你別難為我了,你就幫老哥鑲一顆吧!我說,拿門牙來,立馬帶你去鑲,否則,免談。給我滾!

我知道他不可能找到那顆門牙。在他亂糟糟堆滿垃圾的房間,別說打掉一顆門牙,就算打掉一顆腦袋,也找不到了。滿倉在城市揀垃圾,我也在城市揀垃圾,我們親如手足。但我想,感情是一回事,給他鑲牙,是另外一回事。掉顆牙也至於他這樣?我想起一個剛剛學到的詞:矯情。

其實從道理上講,我是應該給他鑲顆門牙的。倒不是因為那顆門牙是我給他打掉的,而是因為我比他過得舒服。雖然也常常吃不飽飯,但是我沒有女朋友,沒有一條叫滿倉的狗,花銷自然少了很多。滿倉就不一樣。女朋友和狗花掉他大部分的收入。滿倉的女朋友也是揀垃圾的,是滿倉在垃圾箱邊把她騙來的。人有些弱智,除了陪滿倉睡覺,別的什麼也不會幹。滿倉的狗是他從垃圾箱裏揀的,那時狗還很小,滿倉想把它當成寵物。那天滿倉認真地問我給狗起個什麼名字呢?我說也叫滿倉吧!我看它跟你長得很像。滿倉就細細端詳髒兮兮的狗,說,是挺像呢。於是,那條狗就叫了滿倉。所以後來我想那天滿倉說的長得像德國牧羊犬,或許並不是在罵我。可是我的酒瓶掄出去了,就收不回來。那酒瓶砸飛滿倉的門牙,也收不回來。唯一能夠補救的,就是給他鑲一顆門牙。

可是他不可能找到那顆門牙。所以我想,滿倉的後半生,將注定會缺少一顆門牙。

第二天一早,滿倉把我從被窩裏揪出。我猜滿倉是來揍我吧?也好,他打掉我一顆門牙,就兩清了。於是我齜起嘴,露了牙床,衝滿倉說,快打。滿倉說什麼快打?他伸開握成拳頭的右手,我看到,他的手心,放一顆晶亮的門牙。

我說找到了?他說廢話。我說你的牙太難看啦。他說你別管難不難看,快帶我去鑲牙吧。我說行,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鑲牙!我找到一隻錘子,照著那顆門牙猛砸下去。砸得有些偏,牙蹦起很高,空中翻著跟頭,唱起快樂的歌。

那天是城郊大集。一把沾著血汙的鉗子放在一張隻有三條腿的桌子上,讓滿倉的身子不停地抖。我說你害怕個屁,還鑲不鑲了?滿倉連連點頭,他說鑲鑲鑲鑲鑲。然後那個像屠夫一樣的鑲牙匠把滿倉的嘴巴撬開,在煙塵滾滾的土路上,幾乎將腦袋完全探進滿倉的口腔。

為表示感謝,滿倉在集上買了兩瓶白幹,一隻快過保質期的燒雞。我們坐在他堆滿垃圾的房間裏喝酒吃雞,心情無比愉悅。滿倉的旁邊坐著他弱智的女朋友,女朋友的旁邊坐著那條叫做滿倉的狗。我喝下半碗酒,從嘴裏吐出臭烘烘的雞骨頭。我把骨頭扔給那條狗。我說滿倉,開飯羅!

狗盯著骨頭,兩眼含著淚花,嗚嗚咽咽地叫。突然我發現這條狗今天不對勁,從我進門那一刻,它就在哼唧。現在兩瓶白幹喝掉一瓶,它還在哼唧。並且狗的腦袋好像不太對稱,一邊大,一邊小。

我蹲下身子,扒開狗嘴。我發現,那條叫做滿倉的狗,嘴裏缺掉一顆門牙。

第四十五篇 萬花筒

黃昏時候,列車開出老牛的速度。車廂裏很安靜,有人打著盹,有人看著報,有人發著呆,有人吃著東西。列車咣當咣當,漫不經心地駛向終點。終點是一個陌生的城市,父親帶著他的兒子去那裏看病。

四個人的座位。父親和兒子坐在這邊,那對年輕人坐在那邊。他們還是大學生吧?看他們的穿戴和表情,看他們旁若無人地表現出雖稚嫩卻親昵的舉動。他們喝著可樂,吃著薯片,談著周傑倫和巴黎聖母院,用紙巾為對方擦去嘴巴上的殘渣。兩個人偷偷笑著,薯片嚼得喀嚓嚓響。

他們,在吃什麼?兒子拽拽父親的衣角,小聲問。

薯片。父親小聲說,別看。

薯片?

就是土豆片。父親說,讓你別看!

土豆片嗎?兒子聽話地將目光移向別處,這麼薄的土豆片……刀子切的?

刀子切的吧……也可能先把土豆磨成粉,再把土豆粉壓成薄片。父親說,總之就是土豆。土豆,咱家裏多的是。

可是跟咱家土豆不一樣呢。兒子雖然看著窗外,卻不斷扇動著鼻子。好香!

父親變了臉色。他狠狠地剜兒子一眼。兒子的鼻孔馬上就不動了。

裝薯片的紙筒好漂亮。過了一會兒,兒子說。

父親看著窗外,不說話。

他們吃完了。兒子說。

父親仍然沒有說話。

他們吃光了薯片,好像他們不要那個紙筒了。兒子看著父親。

你想幹什麼?父親看著他。

我想要那個紙筒。

要紙筒幹什麼?

做個萬花筒。兒子說,我早想做一個萬花筒……那個紙筒正好……他們吃完了,那個紙筒好漂亮。

父親瞪著他的兒子,臉上有了怒氣。兒子用眼角怯怯地看看父親,又低了眼,縮進角落,坐得筆直。那個空蕩蕩的紙筒就扔在桌子上,伸手可及,男孩幾次把胳膊抬起來,卻隻是撓了撓自己的臉。

列車在一個小站有了短暫的停留,兩位年輕人背起行李下車。臨走前他們收起那個紙筒,丟進火車上的垃圾箱。

他們把紙筒丟了!兒子興奮地拉拉父親的衣角。

哦。父親說,那東西本來就沒有用。

可是我想用它做一個萬花筒!

別鬧……那是城裏人丟掉的東西……

我沒鬧……他們不要了,我去揀過來……

又不能吃!

我要做萬花筒……

信不信我揍你?

他們不要了……

我真揍你?

巴掌揚起來,高高地,惡狠狠地,做著時刻落下去的姿勢和準備。男孩小小的身體猛地一顫,又咬咬嘴唇,縮縮腦袋,再一次低了眼。卻有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他感到非常委屈和不解。

列車終於抵達終點,父親拖著他的兒子,下了火車。男孩拚命回頭,眼巴巴地瞅著垃圾箱裏的空紙筒。沒有用,父親拽著他,五根手指如同五把結實的鐵鉗。

那紙筒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裏,等待被丟進更大的垃圾箱。城市裏它隻是一個毫無用處的包裝盒,可是到了鄉下,它可能變成一個讓孩子開心無比的萬花筒。

第四十六篇 煙灰

很難用一兩句話說清我對香煙的感情。它有毒,我卻離不開它。就像我生命裏時時出現的諸如湯燕那樣的女人,她們美好並且芳香,卻有毒,令我筋疲力盡。。

那麼,煙灰呢?

對煙灰我有一種獨特的嗜好。就像我爹。我爹嗜煙,更嗜煙灰。

他總是將煙灰積攢起來,送給需要它的村人。煙灰可以止血、消炎,還可以治療少白頭。爹將煙灰攢到一個罐頭瓶裏,便成為村裏的半個大夫。常有村人過來找他,瘸著一條腿或者露著血糊糊的傷口,爹讓他們稍候片刻,回屋捧了罐頭瓶,表情嚴峻並且高傲。爹待他的煙灰,比待我媽還要上心。

爹煙癮很大。爹在知道煙灰可以治病以後煙癮更大。他的煙灰最多時候,達到五罐頭瓶子。我是在爹的咳嗽聲裏長大的,就像酒坊的孩子拿饅頭泡燒酒當早點一樣,小時候,我每天的早點,就是一團辛辣的煙霧。

我的煙癮出奇地大。我不說,我怕嚇壞你們。我想這跟遺傳沒有關係,有關係的,是湯燕。

我是從認識湯燕以後開始收集煙灰的,已經積攢了整整一壇。我將盛滿煙灰的青花瓷壇放到床底,然後,開始積攢第二壇。我期待一覺醒來,我的床底下會出現十個這樣的壇子。十個壇子一字排開,氣派,壯觀,標誌了我吞雲吐霧的一生。湯燕不抽煙,但是她喜歡抽煙的男人。她常常與我勾肩搭背,卻拒絕再有進一步的發展。我們坐在“上海人家”喝咖啡,我說燕子,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嫁我?湯燕就笑了。她說,等你集夠十壇吧!我問她為什麼。她說,因為難度。

因為難度。隻有難度才能夠考驗愛情。或許她隻是玩笑,我卻當真。我算了一下,照以前抽煙的速度,十壇煙灰我得攢上一百年。於是我開始加量,近似瘋狂地抽煙。我把幾乎所有工資都拿來買煙,抽不起好的,就抽差的。屋子裏雲霧繚繞,妻子的兩隻眼睛,常常被我熏得通紅。

你打算抽死嗎?她說,是不是有人打算謀殺你?

我翻翻白眼,不說話。我挺討厭她。

我將煙灰攢到九壇,用時九年。我想我的肺早已經千瘡百孔,我的氣管早已經如同餅幹一樣酥脆。每天我都在不停地咳,不停地咳。我和湯燕去喝茶,我告訴她,我的煙灰已經攢到了九壇,她的眼睛,便瞪上了腦門。

你當真了?

你說話不算話?

哦。這樣。她喝一口茶,說,那麼現在我想借你一壇。

幹什麼用?

我有少白頭,一直這樣。她說。將頭發擼給我看,果然,靠近發根的地方,霜般雪白。

以前怎麼沒發現?

給不給?

給。可是你用不了一壇。我給你稱二兩吧。

一壇。

二兩。燕燕,再抽下去我會死的。

一壇。

這一壇能算成十壇以內的嗎?

不算。

那我還得多攢一年。

你攢吧。

我攢。我往死裏抽煙。終於我攢夠了十壇,用時足足十一年。我再一次找到湯燕,我說,你該兌現你的承諾了。

我不兌現。她說,你不誠實。煙灰是假的。

真的。

假的。她說,你往裏麵摻了草木灰。

我沒有。

你有。你的煙灰沒有治好我的少白頭,你的煙灰是假的。說著,她擼起長發,我看到,靠近發根的地方,霜般雪白。

那天我們坐在“上海人家”喝咖啡,她的旁邊坐著一位帥哥。帥哥不停地笑,不停地笑,後來她給我介紹說,我男朋友。

我回到家,精疲力竭。我將十個青花瓷壇摔碎在地,然後,抱著枕頭睡去。黃昏裏我醒來,妻子正在收拾屋子,我問她,是你把我的煙灰偷偷換了?

我沒有。她說。

可是我的煙灰沒有治好少白頭。我說,嗯……一個七歲的小女孩……少白頭……我給了她足足一壇煙灰,沒治好……

她沒有少白頭。妻子說,她是故意染的。染白的。

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妻子說,起床這麼久,你該抽根煙了。

我沒有抽煙。那天我一根煙都沒抽。那天我吃了很多飯,並陪妻子喝下一杯葡萄酒。後來我突然笑了,我說我十一年裏抽出十一壇煙灰,你相信嗎?

我當然不信。她說。

其中有十壇煙灰是假的,是我從農村帶回來的草木灰……

我知道。她說。

但那一壇是真的。我說,隻有那一壇是真的……卻沒有任何用處……我是指,那個小女孩的少白頭……

我知道。她說。

你怎麼什麼都知道?你還知道什麼?

我還知道,其實,煙灰什麼也治不了。她說,止血,消炎,跌打扭傷,少白頭,什麼也治不了。你爹之所以積攢煙灰,其實,是為一個姓湯的女人。所以他待他的煙灰,比待你媽還上心。

可是他煙癮很大。我說。

那麼,煙灰呢?妻子笑了笑,說。

第四十七篇 小說人物的處境

我的小說裏的人物,突然遇到了意外。

我安排他出場,我認為太過自然。他不嗜煙酒,他慎於風月。他的工資不高,他幾乎把所有的工資全部交給了妻子。他有一個活潑機靈的女兒,有一位慈祥善良的母親。他的工作不是很累,也不輕鬆。他長著一張大眾化的臉,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英俊也不難看。當災區需要錢,他會從工資裏擠一點彙過去,當街上偶遇可憐的乞丐,他往往會掏光口袋裏所有的零錢。他麵臨諸多誘惑,他小心謹慎,從未犯過大錯。他是一位紳士,文質彬彬,儒雅安靜。他謙虛好學,家裏書架上,塞滿從書店裏買來的各種各樣的書。

他生在我的小說裏,他也將死在我的小說裏。他知道他生在我的小說裏,他也知道他將會死在我的小說裏。可是他既不會像楚門那樣痛苦,也不會像埃舍爾那樣努力探尋假相與真相的交織——他對他的世界無欲無求。一部小說構成他生命中完整的真實的世界,他的世界安靜並且美好,真實並且踏實。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他很滿足自己的生活,他希望自己在這部小說裏度過他安靜安穩的一生。

可是突然有一天,一位警察找到了我。他是在小說裏找到我的,他請我去小說裏最好的酒店消費,然後,他向我提出他的要求。

他說,他得把那個家夥帶走。

帶他去哪裏?我吃了一驚。

帶出你的小說。

為什麼要帶出我的小說?

因為他太美好了。因為世界上絕不可能有這般美好的人。

警察開始數落他的諸多好處,用上太多濫美之辭。他說他不該餓著肚子捐款,更不該從來不曾打過麻將。可是小說裏不需要這樣的人物,警察說,小說是一座城,一個江湖,一個世界,那裏應該是邪惡的,血淋淋的,狡詐並且奸詐。那裏危機四伏,刀光劍影,處處充滿陷阱……

可是這並不影響他的生活。我說,他照樣可以在我的小說裏生活得很好。

可是因為他,小說的秩序被改變了。警察說,換句話說就是你的小說世界從此變得索然無趣。還可以這樣說,沒有陰險與邪惡的小說世界,根本就沒有存在的必要。誰會感興趣呢?

誰製定了這樣的規則?

讀者,當然是讀者。警察攤開兩手說,然後讀者決定了編輯,編輯決定了作家,作家又再一次決定了讀者……就是這樣……小說不需要美好,美好的東西不應該在小說的世界裏存在。所以我必須把他帶走,帶出你的小說世界……

可是你是警察。他沒犯錯,你憑什麼把他帶走?

因為我是道德警察……

那就更不可以了。我說,據我所知,道德警察更應該懲惡揚善。懲惡揚善是什麼意思?就是要懲治邪惡,弘揚美好……

可是你忽略了一個事實。警察說,現在我在你的小說裏,小說的世界是陰暗的,寒冷的,邪惡的……

可是我並不希望小說世界一片邪惡。我說,並且,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應該是一位好警察。

我當然是一位好警察。警察說,不過“好”是一個很抽象的概念。比如說,是對小說裏的老百姓好,還是對讀到這篇小說的老百姓好?如果是前者,那麼這小說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我和他,甚至你的小說,甚至你本人,都沒有存在的必要;而如果是後者,那麼,請同意我將他帶走。

那天我思慮很久,終於同意了他的要求。不僅僅因為他佩帶了足以射殺我的槍支,還因為,必須承認,他的話有些道理。我想他帶走我小說裏的人物,就等於讓我的小說一下子失去兩個人物。可是這並不可怕,因為我還可以創造出另外兩個人物,仍然有一位好男人,不過卻再不會有警察或者道德警察。我會為這個好男人創造出一位善良的父親,或者為他創造出一位摯交,一位美麗的鄰居,一位熱心的同事,一位可憐的乞丐,一條聽話並且溫順的京巴狗……現在我所創造的絕不是一個人的美好,而是一群人的美好,一個世界的美好……

可是我很快發現了自己的弱智。那天,這位好男人找到了我,並請我去小說裏最高檔的酒店吃飯。他開門見山,他說現在,你必須把我帶走,或者,我把你帶走……

為什麼?我驚愕。

因為太美好了。男人說,因為每個人都認為不可以這樣美好。這是小說的世界,小說的世界應該是邪惡的,陰冷的,戰戰兢兢的,充滿危險的。美好的世界太過虛幻,就像童話。而童話裏人物普遍的智商,不過相當於三歲孩童……

你在為你的智商擔憂嗎?

當然不是。男人說,因為我覺得自己已經沒有繼續存在下去的必要。或者說,所有與我有關的人物,你的小說裏的所有人物,你的小說裏的世界,你的這篇小說,甚至你本人,都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

誰對你這樣說的?我問他。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我將警察送出很遠。

每個人都說過。男人笑著說,我的妻子,我的女兒,我的父親,我的摯交,我的鄰居,我的同事,街上的乞丐,還有那條漂亮的京巴狗……

你四十八篇 我和我的肉肉

我的肉肉,她是我的情人。

肉肉不難看,也不漂亮。她長著很小的眼睛,她的鼻子是圓的。她有著很寬敞的額頭和很粗的眉毛,她的嘴巴不笑正好,一笑就大。夏天時肉肉喜歡穿很短的黑裙,冬天時肉肉也喜歡穿很短的黑裙。夏天和冬天對肉肉來說是一樣的,她說反正這個世界如此寒冷。

閑時我喜歡帶肉肉去茶館打麻將。她眉頭緊鎖,兩條眉毛打成死結。肉肉牌技精湛,很少放銃。當然她也很少和牌,理由正是因為她很少放銃。打完麻將我照例帶肉肉吃飯,我開起車子,風馳電掣。肉肉說你慢一點兒怪危險的。肉肉說我還想與你長相廝守呢。我問咱們去哪裏吃飯?肉肉想了想,說,還去“阿九狗肉”吧。“阿九狗肉”好吃不貴,肉肉總是想方設法替我省錢。

肉肉坐在我的麵前,用牙簽細細地剔牙。她優雅地用手捂著嘴巴,她是一位有素質的知識女性。然後,肉肉瞅瞅無人注意,偷偷將用過的牙簽重新塞進牙簽盒,輕輕搖搖,放回桌麵。肉肉捂著嘴笑,我卻嚇唬她說,服務生可看見了。果然,一會兒服務生走到肉肉麵前,很是坦誠地說,小姐不用內疚,事實上來這裏的每個人都會這樣做。我看到肉肉皺了眉,然後站起來,喉嚨裏響著,奔向洗手間。

肉肉非常可愛。非常可愛的肉肉有一個很小的旅行包,旅行包就放在床腳,裏麵裝著肉肉的全部家當。肉肉隔三差五就會抓起她的旅行包奪門而出,她的眼睛裏飽含淚水,我卻不明白是什麼讓她如此悲傷。我追肉肉到門口,我說你還會回來嗎?肉肉咬牙切齒,再回來我是孫子!然後,幾天以後,肉肉重新敲響我的房門。她很認真地說,爺爺,我回來了。我上前擁抱她,饑渴的嘴巴尋著她的雙唇,她卻一把將我推開。讓我先吐了口香糖。她甩甩頭發,笑笑說。

有時我心不在焉地問肉肉,跟我結婚好不好?肉肉說,當然不好。我們就各忙自己的事情,幾天不來往。有時肉肉心不在焉地問我,把我娶了行不行?我說,當然不行。我們就再一次很多天互不理睬。生活如此這般,我們親親熱熱,打打鬧鬧,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後來肉肉去了趟南京看望她生病的大學朋友,回來後,神色黯然。問她,你朋友去世了?她說,沒有……病情也控製住了。我說可是我看你好像不太開心。她說,朋友得的是乳腺癌,被割掉一隻乳房。我說那有什麼?她說可是她不再是女人了。我說她不過割掉一隻乳房,怎麼會不再是女人呢?肉肉不理我,她喃喃著,她不再是女人了,不再是女人了。深夜裏,她的眼淚一串一串,打濕我蒼白的胸膛。

後來我去了趟北京看望我遭遇意外的大學同窗,回來後,我變得無精打采。肉肉問我,同學沒救活?我說,不是……他已經出院了。她說那你應該高興才對啊。我說可是你知道他是怎麼受傷的嗎?他在街上晨練,被藏獒咬中下體。她問結果呢?我說醫生給他做了手術,割了部分,留了部分……他不再是男人了。肉肉說不是還留了部分嗎?我說那他也不是男人了。他不再是男人了,不再是男人了。我重複著這句話,將兩盒香煙抽得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