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踏上戰場的那一刻,我已經死了,我的身體是為了這個信念而活著,而戰鬥。”聽上去是不是覺得沒有邏輯?但這正是日軍瘋狂戰鬥的精神來源。
平壤之戰,清軍丟盔卸甲潰逃了,日軍的隨軍記者從堆積如山的遺棄物資裏,找到一封清軍將領妻子的書信,信中妻子勸年事老高的丈夫不要身先士卒衝在第一線——這本是人之常情,但日本記者如獲至寶,將此書信登在日本報刊上,以示清軍大將的懦弱,招來國民一致嘲笑。的確,日本的妻子不會這樣勸慰丈夫,她們會流著淚說:“請光榮的戰死,拜托了!”
同樣是甲午戰爭的戰地家書,來看一個日本父親寫給兒子的:“萬裏客土,日夜冒冰雪。雖強健者不能免,況汝蒲柳之質,一朝傷寒,不死敵而死病,使餘失嗣子,以永絕先祀。不幸孰大焉?”護犢之情盡顯,但接著話鋒一轉:“苟為軍人者,宜慷慨赴難,鞠躬盡瘁,何惶區區憶親思家乎?”
日本民族普遍有一種悲劇情結,結局越是“死亡、絕望”越受歡迎。他們鍾愛的文學作品,從《源氏物語》到川端康成、夏目漱石無不如此;他們最喜歡的曆史人物,不是聖德太子、德川家康這些成功人士,而是織田信長、阪本龍馬、西鄉隆盛這些壯誌未酬者;他們的影視作品,千百年來一拍再拍,觀眾百看不厭的《忠臣藏》(《赤穗四十七士》),敘述的是四十七個武士為主報仇後集體自殺的故事,日本人邊看邊歎息:這才是人生。
中國人喜愛象征富貴團圓的牡丹,日本人則喜歡忽而怒放忽而凋謝的櫻花。
日軍鍾情白刃戰,從甲午戰爭、日俄戰爭到二次大戰,日軍的步兵操典裏都把白刃戰作為重要的戰術,作戰最關鍵的時候,需要端著刺刀向敵人衝鋒,這種麵對死亡的衝鋒在日本人的美學觀裏,和櫻花的凋謝很相像。順便說一句,一直到今天,日本自衛隊還固執地保留著白刃戰的傳統科目訓練。
最後,來看一首甲午戰爭中的日本軍歌,單看歌詞,古樸平實中帶有濃烈的悲情色彩,而這卻是貨真價實的日本軍歌,島國的士兵,就是哼唱著這樣的歌聲,以中國人難以理解的瘋狂,冒著風雪攻克了大清一座座城池。
雪的進軍
雪中進軍踏冰行,河川道路不複知。
愛馬凍斃情難易,怎奈周遭皆仇敵。
敢來大膽煙一服,閑得二人吐雲煙。
濕木青枝半熟米,差強人意野人家。
難忍冰凍三尺寒,煙熏原來樵柴生。
易容正色功名話,酸嚼生津幹烏梅。
衣單體寒歌正歡,背囊為枕衣為被。
背中體暖化冰雪,穀殼為褥皆盡濕。
夜深難結露營夢,明月寒光入帳來。
此行捐軀從軍征,陷陣今番意不歸。
不使運拙陣前亡,恤兵真錦皇恩藏。
氣行漸微彌留際,義無反顧不歸路。
4. 日軍眼裏的清軍
戰後,因為割地賠款深感愧疚的光緒皇帝,下了道罪己詔,說到軍事上的失敗,悲憤難以抑製:“去歲倉促開釁,征兵調餉,不遺餘力。而將非宿選,兵非素練,紛紛召集,不殊烏合。以致水陸交綏,戰無一勝……”
光緒皇帝說的很中肯,縱觀清軍在甲午戰爭中的表現,隻能用窩囊和無能來形容。不僅僅是戰爭後期臨時拉壯丁招募的新兵,連有著戰勝太平天國和撚軍曆史的淮軍,也在現代化軍事素養和為天皇而死的日軍麵前,顯得不是一個級別的較量。
淮軍高級將領多是“老成宿將”,暮氣沉沉,軍事思想守舊、落後,拿著新式武器卻還是沿用剿匪的老路數,當看到自己的一陣炮、一排槍並沒有嚇倒眼前的倭寇時,陣型就開始混亂。一敗再敗之餘,不知道檢討自己,隻會慨歎“倭人凶頑狡詐”。
日軍對自己的對手,是什麼評價?
下文來自一封日本基層軍官寫給上級的書信。信的作者是參加金州旅順戰役的騎兵副官稻垣三郎,後來書信發表在《東京日日新聞》上,成為難得的軍事史料:
步兵。經常是200到500一群,大旗兩麵,6厘米炮兩門,攜帶的兵器全是毛瑟槍、格拉槍等優良步槍。旗幟掛在長10米的大竿上,有10平米大,進退常用此旗指揮,所以向窪地行進時,根據先出現的旗幟就可知道他們兵力的概要。戰鬥時一列橫隊,隊中有喇叭長達兩米,其聲音類似我國賣黏糕吹的小號,進退時必吹。他們常用的隊形是在散開的一隊中揮舞大旗開火,開火為隨意設計,沒有一齊射擊,他們的隊形到處都有薄弱的一線,沒有預備隊。隻有指揮官的護衛在散兵線後方,退卻的時候,護衛隊先退,散兵則無秩序的潰逃。不善於射擊,其子彈多從頭上跳過。他們不考慮地形地物,從不用跪射、臥射,一律站著射擊,對亂用彈藥並不介意,一看見敵人在2000米遠的地方也開火,向斥候開12厘米的大炮也在所不惜。從不主動出擊,主要是防禦戰。他們非常害怕我軍的大炮,俘虜也說最可怕的武器就是大炮。
騎兵。攜帶的武器為單發槍,也有連發槍,同時身背大砍刀、佩刺刀,絕不攜帶一般戰刀。他們的馬匹矮小不適合衝鋒,但長於山野行走,比我國要勝過好幾倍。戰法為馬上射擊,不會襲擊。一旦接近則防禦無術,因為他們的刺刀不利於近戰,接戰時,我騎兵可斬殺四倍敵人。馬蹄鐵和日本的相似,很是堅固。
炮兵。擁有極其銳利的兵器,克虜伯式山野炮為野戰軍的常用武器,如果他們能善於利用則為最可怕的東西。然而他們的技術並不高超,所以炮彈無一命中。他們的榴散彈多不炸裂,所有的炮彈全部毫無節製的放完。在炮列的位置上必定樹起大旗,正好成為我軍的目標。
炮台。構造、炮體的形狀、防禦的配備視為完全,幾乎沒有一點紕漏,我曾經參觀過國內“觀音崎”的炮台,覺得旅順的炮台大為勝過我們。
總之,清兵的武器都很好,不過他們每個營的槍支都不一樣。完全不使用白刃戰,清人的個頭都將近6尺,清人看我為侏儒也並非謊言。然而在勇氣這一點上,則遠在我軍之下,每當白刃戰時,他們都把上了膛的槍支扔下一溜煙的逃跑了,他們的武器也與技術不相適應。他們因為勇氣不足絕不以白刃戰決雌雄,單單指望火力優勢為唯一的決戰手段。所以有好機會也不衝鋒,更不追擊。他們沒有背包,沒有像我軍用的背負式彈盒,而是在布袋上縫了許多子彈巢。他們穿著和居民一樣的衣服,穿著中國式的長靴,從軍時隻在外邊套一件有標記的製服。
這封書信充斥著對清朝官兵的蔑視和對日軍的譽美之詞,但比起大部分清軍將領浮詞虛飾的奏折戰報,這個日本下級軍官的描述顯然更接近真實。
七、威海衛,沉沒的北洋水師
2005年4月,一艘按1 ∶ 1複製成功的“定遠”紀念艦在肅穆的氣氛中,緩緩駛進威海衛港口,汽笛長鳴……對中國“重生”定遠的新聞,日本的媒體在第一時間做了大量報道。
110年前,在死守威海衛的戰鬥中,這艘不屈的鐵甲艦身受重傷,被丁汝昌忍痛下令炸毀。她的姊妹艦鎮遠則命運多舛,在丁汝昌殉國後,不幸被俘獲掛上了太陽旗,在日本海軍服役滿後被拆除,兩隻鐵錨被長年放置在日本長野公園展覽,1947年被中國海軍索回,現存軍事博物館。
兩艘鐵艦,兩段傷心史;一介軍人,一縷報國情。
1. 從“猛虎在山”到“龍困淺灘”
旅順失陷,渤海門戶洞開,株守在威海衛的北洋水師最後時刻到了。
威海衛位於山東半島的東北端,與遼東半島的旅順遙相對峙,同為拱衛渤海灣之門戶。這裏原來是一片荒僻的漁村,明洪武年間,為防禦倭寇的侵擾,設立了衛所,威海衛由此得名。
與旅順一樣,威海衛地勢險要,劉公島、日島等處建有海岸炮台25座,全部裝備德國克虜伯式和英國阿姆斯特朗式新式大炮,堪稱台堅炮利。陸路守軍近萬人,由淮軍宿將戴宗騫統領。
旅順失陷後,威海衛的海陸指揮官丁汝昌和戴宗騫接到了李鴻章一封來電。
“……有警時,丁提督應率船出,傍台炮線內合擊,不得出大洋浪戰,致有損失。戴道(戴宗騫)欲率行隊往岸遠處迎剿,若不能截其半渡,勢必敗逃,將效灣、旅覆轍耶?汝等但各固守大小炮台,效死勿去。且新炮能及四麵,敵雖滿山穀,斷不敢進,多儲良藥,多埋地雷。多掘地溝為要。半載以來,淮將守台守營者,毫無布置,遇敵即敗,敗即逃走,實天下後世大恥辱事。汝稍有天良,須爭一口氣,舍一條命,於死中求生,榮莫大焉!”
對敵人的畏懼,對淮軍的失望,對水師的珍惜,對失敗的憤怒,在這份短短的電文中顯露無疑。電文的最後對部下說到“汝稍有天良,須爭一口氣,舍一條命”這樣的地步,隻能說明老中堂已經氣急敗壞到極點,也實在沒轍了。
李鴻章的作戰方針很明確:不出擊,保軍艦,拚死防禦。
早在黃海海戰後,李鴻章已經對海上決戰失去了信心,他多次指示丁汝昌:“遊弋渤海內外,作猛虎在山之勢,使倭畏我鐵艦,不敢輕與爭鋒。”
身為最忠實的部下,丁汝昌完全按照李鴻章的指示辦事,不過,在“遊弋”中,一個意外的災難降臨了。
11月14日早晨,北洋艦隊從旅順“遊弋”完畢,返航威海衛。在各艦魚貫入港時,鎮遠號不幸偏離航標觸上暗礁,船體嚴重受損。雖緊急趕修,隻能勉強堵上漏水,喪失了出海作戰的能力。
鎮遠與定遠這兩艘姊妹戰艦,是北洋水師的王牌。沒料到在戰局最關鍵的時候,平白損失一隻,艦隊更隻能困守在威海衛港內了。鎮遠管帶林泰曾自認失職,憂憤之餘選擇了服毒自殺。
又一個優秀的海軍將領殉職了。
林泰曾是林則徐的侄孫,福建船政學堂畢業的高材生,並和劉步蟾、嚴複等一起,成為中國第一批赴英國學習海軍的留學生。林泰曾性格沉毅,不苟言笑,治軍嚴明,深得屬下愛戴,他的負疚自殺讓北洋水師的所有人傷感不已。
1895年1月20日,日本三萬四千六百人“山東作戰軍”在聯合艦隊的全部主力護航下,在山東榮成灣登陸。上岸後,日軍兵分兩路,對威海衛後路上的南幫炮台和北幫炮台發起了攻擊。
清軍進行了頑強抵抗後,南幫炮台失守,但日軍也付出了很大的代價:除了死傷二百餘人外,步兵第十一旅團長大寺安純少將被北洋水師艦炮擊斃,這也是甲午戰爭中戰死的日軍最高將領。
陸路統帥戴宗騫鎮守北幫炮台,但手下士兵毫無鬥誌不斷潰散,最後“全台隻剩十九人”,戴宗騫愧憤自盡,算是對李中堂的那封電文有了交代。日軍則兵不血刃占領了北幫炮台。
至此,威海衛後路盡失,北洋水師蝸居在港口,依靠最後一個據點劉公島,開始了最後的抗爭。
猛虎在山,成了龍困淺灘。
劉公島保衛戰,從1月30日到2月11日,前後共打了13天。不要小看這區區13天,甲午戰爭中,麵對日軍的進攻,清軍沒有哪支要塞的守軍能支持兩天以上的,北洋水師用這個苦澀的成績,再次證明了他們是清朝最有戰鬥力的一支軍事力量。
日本聯合艦隊從海上進攻,“山東作戰軍”從南幫炮台開炮夾擊,丁汝昌和北洋水師身陷重圍,困獸猶鬥。
2. 兩封奇絕的勸降書
自古兩軍作戰,誰都希望不戰而屈人之兵,勸降書也就應運而生。
威海衛被困之際,日本聯合艦隊司令官伊東祐亨給老朋友丁汝昌發出了一封勸降書,幾乎與此同時,北路遼東戰場新上任的清軍統帥吳大澂也對日軍發出了勸降的檄文。細讀兩封風格迥異的勸降書,我們不難看出這場戰爭之所以失敗的部分原因。
先看吳大澂的勸降檄文:
“本大臣奉命統率湘軍五十餘營,訓練三月之久,現由山海關拔隊東征。正、二兩月中,必當與日本兵營決一勝負。本大臣講求槍炮,素有準頭。十五、六兩年所練兵勇,均以精槍快炮為前隊。堂堂之陣,正正之旗,能進不能退,能勝不能敗。湘軍子弟,忠義奮發,合數萬人為一心。
日本以久頓之兵,師老而勞,豈能當此生力軍乎?惟本大臣以仁義之師,行忠信之德,素不嗜殺人為貴。念爾日本臣民,各有父母妻子,豈願以血肉之軀,當吾槍炮之火?迫於將令,遠涉重洋,暴懷在外。值此冰天雪地之中,饑寒亦所不免。生死在呼吸之間,晝夜無休息祗候,父母悲痛而不知,妻子號泣而不聞。戰勝則將之功,戰敗則兵之禍。拚千萬人之性命,以博大島圭介(當時中國人普遍以為的日軍司令)之喜快。今日本之賢大夫,未必以黷武窮兵為得計。
本大臣欲救兩國人民之命,自當開誠布公,剴切曉諭:兩軍交戰之時,凡爾日本兵官逃生無路,但見本大臣所設投誠免死牌,即交出槍刀,跪伏牌下。本大臣專派仁慈廉幹人員收爾入營,一日兩餐,與中國人民一律看待,亦不派做苦工。事平之後,即遣輪船送爾歸國。本大臣出此告示,天地鬼神所共鑒,決不食言,致傷陰德。若竟迷而不悟,拚死拒敵,試選精兵利器與本大臣接戰三次,勝負不難立見。迨至該兵三戰三北之時,本大臣自有七縱七擒之法。請鑒前車,毋貽後悔,特示。”
吳大澂時任湖南巡撫,看到淮軍屢敗,所以積極向朝廷奏請“統率湘軍赴朝督戰”,清廷也想換換手氣,當即同意他統帥湘軍北上。吳大澂是個造詣很深的金石學家,打仗完全是外行,但居然能寫出這麼牛氣衝天的檄文,把自己當做諸葛亮。結果如何?湘軍屢戰屢敗,甚至還不如淮軍,六日之內,牛莊、營口、田莊台三個重鎮失陷。吳大澂羞憤之下欲拔劍自刎,被左右阻之,不禁長歎一聲:“餘實不能軍,當請嚴議。”清廷以其“徒托空言,疏於調度”,下令革職,永不敘用。
再看看伊東祐亨的勸降書:
“大日本國海軍總司令官中將伊東祐亨致書與大清國北洋水師提督丁軍門汝昌麾下:時局之變,仆與閣下從事於疆場,抑何不幸之甚耶?然今日之事,國事也,非私仇也,則仆與閣下友誼之溫,今猶如昨。仆之此書,豈徒為勸降清國提督而作者哉?大凡天下事,當局者迷,旁觀者審……
清國海陸二軍,連戰連北之因,苟使虛心平氣以察之,不難立睹其致敗之由,以閣下之英明,固已知之審矣。至清國而有今日之敗者,固非君相一己之罪,蓋其墨守常經,不諳通變之所由致也……
前三十載,我日本之國事,遭若何之辛酸,厥能免於垂危者,度閣下之所深悉也。當此之時,我國實以急去舊治,因時製宜,更張新政,以為國可存立之一大要圖。今貴國亦不可不以去舊謀新為當務之急,亟從更張,苟其遵之,則國可相安;不然,豈能免於敗亡之數乎?
……夫大廈之將傾,固非一木所能支。苟見勢不可為,時不雲利,即以全軍船艦權降與敵,而以國家興廢之端觀之,誠以些些小節,何足掛懷?仆於是乎指誓天日,敢請閣下暫遊日本。
從來貴國軍人與敵軍往返書翰,大都以壯語豪言,互相酬答,或炫其強,或蔽其弱,以為能事。仆之斯書,洵發於友誼之至誠,絕非草草,請閣下垂察焉。倘幸容納鄙衷,則待複書賁臨。於實行方法,再為詳陳。謹布上聞。”
因為沒有更多的史料,我們無法知道丁汝昌在看到這封書信後的表情和感受,隻是知道他拒絕投降,並把信上交給了李鴻章。
與吳大澂充滿豪言壯語的檄文相比,這封勸降書的立意、文法,堪稱奇文。日本人對本國的崛起有如此清醒的認識,對清朝的弊病如此洞悉,實在讓人慨歎!
吳大澂在晚清的官場上,清廉務實,勇於請纓,已經算得上是一流的能吏,但對於世界、對於日本的認識卻幼稚可笑到極點,殊不知風水輪流轉,日本的現代化程度早已超越了諸葛亮。
關於吳大澂,還有件軼事值得一說。因為對失敗內疚,《馬關條約》簽署後,罷職在家的吳大澂給湖廣總督張之洞發了一封電報,稱願意把自己多年收藏的三千多種古董,用來“抵與日本,請減去賠款二十分之一”。張之洞回電:“以古器文玩,抵兵費,事太奇創,倭奴好兵好利,豈好古哉?”雖然吳大澂是書呆子氣的離奇想法,但他勇於為國分憂,足以令人尊敬。
3. 最後的鐵甲艦
2月5日子夜時分,日軍兩個魚雷艦隊共10艘魚雷艇,趁著夜色偷偷溜進了港口,在接近北洋艦隊時被發現,在清軍猛烈的機關炮掃射中,一艘魚雷艦冒死駛近了定遠,連發兩顆魚雷,自己卻被定遠的巨炮直接命中機艙,死傷慘重。同時,定遠艦底被魚雷準確擊中,海水瘋狂湧進,艦身逐漸傾斜。定遠趕緊砍斷錨鏈,在劉公島岸邊的沙灘上擱淺,避免了當場沉沒。
禍不單行。繼鎮遠之後,北洋水師的旗艦也喪失了出海作戰能力。
對於命根子一樣的軍艦,李鴻章一直念念不忘,威海衛被圍之前,他電示丁汝昌:“萬一劉島不保,能挾數艦衝出,或煙台,或吳淞,勿被倭全滅,稍贖重愆。”丁汝昌認為,在日艦的夾擊中,北洋艦隊很難安全退走,而且擔心影響陸軍士氣。他複電李鴻章稱:“至海軍如敗,萬無退煙之理,惟有船沒人盡而已。”
定遠擱淺後,兩艘最有威力的鐵甲艦隻能作為水上炮台使用,衝出重圍的最後一線希望喪失了。
見到魚雷艇偷襲奏效,伊東祐亨重施故技,頻繁派遣魚雷艇進港偷襲,擊沉了北洋水師的另一艘主力艦來遠號,靖遠艦則重傷擱淺。但直到這時,丁汝昌還沒有喪失鬥誌,還在指揮將士死守,等待援軍。
給丁汝昌最後打擊的事情發生了。2月7日,北洋水師的15艘魚雷艇和汽船,由管帶王平領頭,結夥逃出港口,結果受日艦追擊,除了逃走兩艘外,都被擊沉或觸礁擱淺,最後成了日軍的俘獲品。
一支完整的魚雷艦隊臨戰脫逃!這起事件對北洋水師士氣的打擊,是致命的。當晚,大批官兵擁到海軍公所門口,哀求丁提督給條生路。時任營務處總辦的羅豐祿在家書裏哀歎道:“倭人常謂:中國如死豬臥地,任人宰割,實是現在景象。”
羅豐祿是和劉步蟾、林泰曾等人一起出國留學的北洋水師精英,連他也對戰局如此灰心喪氣,何況普通士兵?
進無以戰,退無以守。丁汝昌在徹底絕望中,下達了炸毀定遠的命令。
為了不資敵,親手炸毀艦隊的旗艦、北洋水師的驕傲,對於和定遠朝夕相處十年之久的海軍總司令來說,是個過分殘忍的命令。
2月9日,定遠艦被裝上棉火藥點燃彈藥艙,一聲巨響過後,定遠的巨大身軀斷為兩截,緩緩沉入大海。當晚,定遠管帶劉步蟾在極度悲憤中自殺,又一個海外留學生、北洋驕子選擇了“艦亡人亡”!
劉步蟾,福建侯官人,畢業於福建船政學堂。1875年被送往英國留學,得到英國海軍屆的一致好評。回國後參與組建北洋水師,任定遠管帶。因為熟悉海軍業務,他是北洋水師中公認的領袖級人物,黃海海戰中丁汝昌受傷,他代為督戰,指揮有方英勇不屈。
2月11日當晚,丁汝昌接到了李鴻章命令突圍的電報,禁不住苦笑一聲:港外日艦遍布,北洋水師餘下的各艦皆受重傷,彈藥將盡,如何突圍?這時,得知援軍無期的水陸兵勇再次聚集在門外鼓噪,丁汝昌下令將鎮遠炸毀,“眾水手隻顧苦求,無人動手”。
燈下寫完遺書後,丁汝昌長歎一聲:“與艦偕亡,臣之職也。”吞下鴉片膏,彌留到第二天清晨才痛苦死去,鎮遠新任管帶楊用霖和護軍統領總兵張文宣,也隨之自殺殉國。
丁汝昌死後,由威海營務處候選道牛昶昞主持,一紙以丁汝昌名義的降書,送到了日軍旗艦鬆島號上。降書稱:“本軍門始意決戰至船沒人盡而後已,今因欲保全生靈,願停戰事,將在島現有之船及劉公島並炮台、軍械獻與貴國,隻求勿傷害水陸中西官員兵勇民人等命,並許其出島歸鄉,是所切望。”
2月17日上午8時30分,日本聯合艦隊高懸軍旗,魚貫進入威海衛港。北洋水師最後十艘軍艦:鎮遠、濟遠、平遠、廣丙、鎮東、鎮西、鎮南、鎮北、鎮中、鎮邊,降下了大清龍旗,升起了日本旗。
下午4時,一艘被拆除了艦炮的軍艦——康濟艦,孤獨的懸掛著黃龍旗,在淒風冷雨中,徐徐駛離威海衛開往煙台。船裏載著威海衛餘下的清軍海陸將領和洋員,在這些活著的人中間,是丁汝昌、劉步蟾、楊用霖、戴宗騫冰冷的靈柩。
北洋艦隊覆沒了。
4. 日軍鳴炮,為丁提督送行
“兩軍雨泣鹹驚疑,已降複死死為誰?可憐將軍歸骨時,白幡飄飄丹旐垂。”這兩句詩出自清代外交家、詩人黃遵憲的《降將軍歌》,黃遵憲對丁汝昌之死發出感慨:已降複死死為誰?
關於丁汝昌是死前寫好降書,還是死後被手下假借名義投降,史料紛紜,到今天還爭論不休。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身為一國海軍司令,丁汝昌用自己的生命為失敗殉職,就算不是英雄,也無愧於軍人之稱。
丁汝昌是個標準的軍人,他是安徽廬江人,早年家裏貧窮,參加了太平軍程學啟部,後隨程歸降湘軍,憑借戰功,從哨官、千總至總兵。因為深受李鴻章器重,被任命北洋水師提督。
出身陸軍而統帥海軍,丁汝昌未嚐不受到別人冷嘲熱諷,黃海海戰失利後,丁汝昌遵照李鴻章指示“避戰保船”,更成了朝野千夫所指的對象。如果說李鴻章是甲午戰爭的替罪羊,丁汝昌就是李鴻章的替罪羊。
威海衛之戰,丁汝昌是被摘了頂帶、罷了官職的“戴罪之身”。自殺並沒有換取朝廷的同情,丁的靈柩運到煙台後,刑部用三道銅箍把棺材捆,並塗上黑漆以示棺主戴罪。棺材運回丁氏原籍後,不準進村,不準下葬,等待朝廷最後判決。丁夫人忍受不了侮辱,吞金自殺。 直到宣統二年(1910年),經丁汝昌當年手下薩鎮冰等人的力爭,清廷才以“力竭捐軀,情節可憐”作為台階,恢複丁汝昌官銜,恩準其遺骸與夫人合葬。
對丁汝昌的尊重,居然來自他的敵人。
威海衛之圍,丁汝昌自殺後,降書送到日本旗艦。日軍諸將都建議除了繳獲軍艦外,把清將也全部擒獲。聯合艦隊司令官伊東祐亨卻力排眾議說:“丁提督,清國海軍名將也。自居北洋水師職以來,辛苦經營,十年如一日,而今日之戰術又有所可觀。其伎倆絕非可侮也。”出自對丁汝昌自盡的敬重,伊東答應了遣送中國官兵返國的要求。
當載著丁汝昌靈柩的康濟艦駛離威海衛軍港時,日本聯合艦隊一片肅然,鳴炮致哀。
在“高千穗”艦服役,參加過黃海大東溝海戰的日本海軍大尉、子爵小笠原長生,在戰後一次演說中,評價了“日清戰爭”中的丁汝昌:
他和其他中國將帥略有不同,我覺得他是一位具有古代豪傑風度的人物。
日清和平破裂之後,在許多戰鬥中沒有像威海衛那樣的義戰。為何稱其為義戰呢?因為敵人極盡忠義。其他無論旅順還是平壤,皇軍所到之處立即陷落。然而據守在威海衛內劉公島的丁汝昌,對日本陸海軍的進攻則進行了英勇的抵抗。竭盡全力之後,最終自殺以救部下,這實在是戰則以義戰,降則以義降。對此,日本則以義而攻之,以義而受其降。這樣,於敵於我皆表現出日本固有的武士精神,我想這是絕無僅有的。另外,劉公島上的士兵也和其他中國士兵不同,雖說善於防禦,但主要還是由於丁汝昌平素重義愛兵所致。
據敵人報道,丁汝昌死後,他的投降書據說是別人寫的。按照丁汝昌的想法,到最後不能再戰時,先搗毀炮台,破壞軍艦,然後投降。但丁汝昌死後有些西洋人說,如若那樣,日本人脾氣暴躁,不知會遭到什麼樣的虐待。因此,據說才寫了丁汝昌的名字,送上投降書。有的西洋人對此非常憤慨,把這件事向報館投稿,指出這實在是萬不應該的做法,太可憐了。他既然是那樣的錚錚勇士,到死後名字卻受到如此玷汙,丁汝昌決不會作那種投降。他是抱著炸毀全部軍艦,破壞所有炮台,拚自己一死以挽救士兵生命的想法而進行殊死防禦的。
丁汝昌對敵人也非常重義的,如所周知,二月五日晚,我魚雷艇擊沉了敵軍旗艦“定遠”號,當時丁汝昌正坐乘該艦,我魚雷艇在離八百米的距離,不斷遭到炮擊,魚雷艇的蒸汽機被擊中,舵手全部戰死。由於炮火越來越激烈,於是其他船員便把屍體扔掉,自己逃走。以後打撈屍體時,丁汝昌說:“這雖是敵人,但係忠義之士,應該以禮相葬。”因此特派海軍士兵隨同守衛,如果若是其他中國人,不知會對這些擊沉“定遠”號的最可恨的敵軍士兵如何殘忍對待。我想這些事實正是重義的做法。對敵人竭盡防禦之策,危急關頭身先士卒,最後從容就義。
對丁汝昌致以最深切敬意的,是鎮遠號上的洋幫辦——美國人馬吉芬。
馬吉芬回到美國治傷後,在《世紀》雜誌的回憶文章中寫道:“其中如提督丁汝昌,我不能不向其深切沉痛追悼。他既是勇敢的武士,又是溫和的紳士,他迫於濫命和強敵作戰而一敗塗地。及見大勢已去,盡畢生最後的職責,為了麾下將士的生命而與敵簽約。這是他自己的決定。他曾期望活著,但他知道祖國的不仁,對他的冷酷待遇將要超過不共戴天的敵國。在夜半孤燈之下,左思右想,飲鴆而逝。老英雄當時的感情究竟如何?”
做了右眼摘除手術後,情緒不穩的馬吉芬在一家醫院舉槍自殺。
那一天是1897年2月11日,正是他的老上司丁汝昌在劉公島自殺的兩周年忌日。
八、馬關,一個民族的傷心地
一個寂靜的清晨,留著花白辮發的大清欽差頭等全權大臣李鴻章上路了。他所乘坐的德國商輪公義號,即將開往一個令他一生痛感恥辱的地方——日本馬關。他帶去的,是一個沒落王朝的尊嚴,返航時,他將帶回一個民族的巨大恥辱。
五年後,清末詩人吳保初東渡日本,舟過玄海灘,慨然吟道:“舟人那識傷心地,遙指前程是馬關。”
1. 遷都抗戰,清廷有這個勇氣嗎
旅順和威海衛的相繼失陷,標誌著日軍通往天津、北京的門戶已經打開。軍事上,清軍已經證明了遠不是日本的對手,西式武器裝備的淮軍每戰必敗,耗費巨資的北洋水師全軍覆沒,誰都明白,北京是守不住的。
擺在清廷麵前的隻有兩條路:遷都抗戰或者忍辱求和。
放棄北京,遷都西安,堅持抗戰,這個看上去堅強不屈的建議是當時不少主戰派官員提出的,他們的代表人物是著名的帝師、清流領袖、戶部尚書翁同龢。
無論個人恩怨(李鴻章當年參倒了翁同龢的哥哥),還是政治主張(一個是洋務派,一個是清流派),翁同龢都是李鴻章官場上最大的敵手。甲午戰爭期間,主持軍事的李鴻章屢遭敗績,翁同龢更是不遺餘力加以攻擊。李鴻章主張委屈議和,翁同龢則力陳“遷都再戰”。事實上,翁同龢一力主戰,完全出自書生意氣,這也是“清流派”的通病,談起國事慷慨激昂,辦起實事卻百無一用。翁同龢為官清廉,在後世的名聲遠遠勝於李鴻章,但時人對他們的評價卻大同小異。清廷重臣榮祿在甲午戰爭期間評價兩人說:“常熟(翁同龢是常熟人)奸狡性成,真有令人不可思議者。合肥(李鴻章)甘為小人,而常熟則仍作偽君子。”
那麼,遷都西安抗戰有無勝算?
從戰略上說,憑借國土的廣闊戰略縱深,用空間換時間,和敵人進行持久抗戰,二戰中中國、蘇聯都成功的證明了這一點的可行。拿甲午戰爭來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中國地大物博,資源、兵力遠在日本之上,如果全國咬緊牙關齊心抗戰,加以西方列強絕不會坐視日本一家獨大,國事尚有可為,不是沒有獲得最後勝利的可能。
毛澤東在抗戰期間,做了一次著名的“論持久戰”講演。但抗日“持久戰”的觀點,其實是甲午戰爭期間,兩江總督劉坤一的首倡:“有錢賠款,不如用兵兩年。況用兵兩年,需餉不過數千萬,較賠款尚不及半,而彼之所費愈多。……‘持久’二字,實為現在製倭要著。”
另一個封疆大吏兩廣總督張之洞也提出了“遷都、勤王”的主張:“彼孤軍遠征,糧彈皆靠海運,分兵守則軍勢弱,不守則接濟斷,彼時一敗即不能支。”
至於清朝前線將領,雖然屢戰屢敗,但都是清一色的主戰派。遼東前線的老將宋慶致電:“願與天下精兵舍身報國。”
再看看日本。到1895年3月,侵華戰爭已經打了8個月,小小島國的人力、物力、財力已消耗殆盡,甚至連最強硬的主戰派、外務大臣陸奧宗光也不得不承認:“國內海陸軍備殆已空虛,而去年來繼續長期戰鬥之我軍隊人員,軍需固已告缺乏。”中國戰場上,侵華的兩路日軍,因為巨大的戰爭消耗都處於休整期。日軍盡管在直接戰場傷亡不大,但疫病、凍傷等非戰鬥減員很多,據統計,日軍參戰的7個師團,傷亡減員達三萬多人,其中死亡和殘疾就達一萬七千人。因此,日本巴不得早日議和成功,威逼清朝割地賠款。
決定權在兩個人手上: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後。
年輕的光緒皇帝一向對外麵的世界很感興趣,他經常召見駐外公使詢問國外風情典故。不知道他聽說過這段故事沒有——
1812年,如日中天的拿破侖率六十萬大軍入侵俄羅斯,俄軍抵抗不住,死傷慘重,拿破侖一口氣打到了莫斯科。但進了城後,拿破侖吃驚的發現:這裏沒有他期待中沙皇派來的求和使者,而是一場俄羅斯人自己點燃的漫天大火!大火燒了整整一周,昔日美麗的城市成了廢墟,法國士兵在這裏找不到一塊麵包可以充饑。
拿破侖派出了議和使者,逃亡中的沙皇亞曆山大回答:“隻要俄國疆土上還有一名法國士兵,就不議和!”冰天雪地裏,拿破侖不得不下令撤退,在沿途俄軍和遊擊隊的打擊下,法軍一潰千裏,最後隻剩下1萬多名士兵活著回到法國。
光緒和慈禧有勇氣火燒北京嗎?有決心和侵略者抗爭到最後一刻嗎?
答案是明顯的。遷都抗戰並不是單純的軍事問題。在愛新覺羅氏眼裏,維持滿清的統治才是第一位。舍棄北京,不僅僅意味著舍棄曆代皇帝的寢陵,舍棄奢侈腐化的生活,更會影響到全國的統治。比起割地賠款,清廷更加擔心皇帝寶座的不穩,擔心漢族人民的起義,太平天國和撚軍的例子還不夠說明問題嗎?
而令人不得不承認的是,他們的擔心並沒有錯。全國人民對侵略者是痛恨的,自從日軍踏上國土的一刻起,所到之處當地人民無不奮起反抗,但對於“外無以禦侮,內無以保民”腐敗到極點的大清政府,老百姓實在鼓不起忠君愛國的念頭。真要遷都抗戰,天下大亂,勢必出現第二個太平天國、第二個撚軍,恐怕日本人未敗,清政府先亡。
對於清廷來說,隻有一條路好走:求和。
2. 流產的計劃:奇襲日本東京
日本是個四麵環海的孤島,雖然資源缺乏些,環境惡劣些,離大陸文明圈遠了些,但有了大海這個天然庇護所,大陸上再怎麼翻天覆地戰火紛飛,也燒不到日本列島。
幾千年來,基本是隻有日本侵略別人的份,這就好比做壞事而不被懲罰,更助長了日本的氣焰。
令人驚奇的是,甲午戰爭期間,清朝駐歐洲使節宋育仁竟然籌劃了一個奇襲日本本土的計劃!
說起宋育仁,四川所有的媒體人都熟悉這個名字,他是清末著名的維新思想家、活動家,四川報業的鼻祖。
甲午戰爭爆發時,宋育仁正在倫敦,任中國駐英、法、意、比四國公使參讚。因公使龔照瑗回國述職,宋育仁暫時代其職務。遠在異國的宋育仁非常關心戰事,他曾上書清廷,目光敏銳地指出“倭兵少財乏,持久足以困之”。
獲悉中國軍隊屢遭敗績後,見多識廣的宋育仁突然萌發了一個軍事奇想:募兵奇襲日本。他和使館參議楊宜治、翻譯王豐鎬三人秘密製定了計劃:購買五艘英國兵艦,十艘魚雷快艇,再招募兩千名澳大利亞水兵,組成一支足以一戰的艦隊,出發後假稱是保護澳大利亞商隊的艦隻,從菲律賓北上,奇襲日本長崎和東京。
宋育仁在《借籌記》裏記錄道:“澳大利亞為英國的屬地,西例商會本有自募水師保護商旅之權,中倭戰起,澳洲距南洋最近,頗為震動,商會發議,舉辦屬地水師一旅,以資保護,庵潔華特暗聯議院同黨主行其議,而以此謀所購一旅假名於澳洲商會所為,仍掛英旗出口,則局外無嫌,而蹤跡不露。”
文人的特點一般是謀事有餘,成事不足。但宋育仁不一樣,計劃訂好後,他一麵報請朝廷批準,一麵立即開始行動。他和美國退役海軍少將夾甫士、英國康敵克特銀行經理格林密爾等商定:由中國與康敵克特銀行立約借款二百萬英鎊、另借戰款一百萬英鎊,以支付兵船購買費用。此後,募兵、購買槍支彈藥,一應俱全,奇襲隊司令人選也定好了:前北洋水師副提督琅威裏。
英國海軍軍官琅威裏是北洋水師初建時,清廷高薪聘請的總教習,精通海戰,治軍嚴格,後因不滿朝廷提拔劉步蟾而被迫辭職,請他做奇襲隊司令當然最佳不過。
籌備工作完成了,宋育仁自稱“炮械畢集”,信心十足隻等朝廷命令了。不料,公使龔照瑗返職回來查知此事後震怒不已,立刻以“妄生事由”電告清廷阻止。
龔照瑗是李鴻章的安徽老鄉兼親信,雖然一句英語不會,但有一個長處:死心塌地。他在倫敦擔任外交官的任上,做了兩件令清廷大為滿意卻令後世痛恨責罵的事:一是阻止了宋育仁的奇襲日本,一是雇傭偵探綁架了孫中山。
收到龔照瑗來電,清廷大為震驚,認為宋育仁“妄生事端”,立即下旨將購船募兵等事一概作廢,同時電召宋育仁速速回國。
召雇傭兵奇襲日本的計劃胎死腹中。回國途中,宋育仁“撫贗私泣,望洋而歎”。
從技術上看,假借澳大利亞商隊奇襲日本的可行性無疑是有的;從軍事上看,隻靠5艘兵艦和10艘魚雷艇,裝載著2000名外國雇傭兵,進攻長崎和東京,基本是飛蛾撲火。但哪怕對著日本本土隻開一炮,放一槍,也足以讓日本人驚魂,長中國人士氣。
一介文士,卻能出此驚天奇謀,數百年後讀到這段往事,仍覺心潮澎湃。
不過,宋育仁不是“借兵奇襲日本”的中國第一人。早在三百年前的明朝萬曆朝鮮戰爭中,朝廷就有過“借暹羅兵奇襲日本”的打算。
萬曆二十年(1592年)九月,暹羅國使者握叭喇來北京朝貢,聽說日本侵朝的事後,向朝廷自告奮勇:願意回國督率暹羅兵從海路襲擊日本。
暹羅是泰國的古稱,早在元時就向中國朝貢,明朝建國後,暹羅國聽從了太祖朱元璋的招諭,於洪武四年開始朝貢,進獻大象、黑熊、白猿、六足龜等奇異動物,算是明朝一個關係比較密切的朝貢國。
不過,軍事上來說,暹羅還是比較落後,隻有水軍力量相對較強,據《明史》記載:“(暹羅)風俗勁悍,習於水戰。大將用聖鐵裹身,刀矢不能入。聖鐵者,人腦骨也。”
當時明廷已經決定援救朝鮮,但苦於兵力不足——最強的野戰軍李如鬆的遼東騎兵正在寧夏平叛,一時無法抽調。暹羅使者的建議好比天上掉餡餅,立刻得到了很多明朝主戰派官員的響應,朝野一時稱為“奇策”。其中,兵部尚書石星和後來擔任朝鮮經略的宋應昌,都強烈支持借暹羅兵襲擊日本的計劃。
不過,反對的聲音也不少,主要還是顧忌暹羅人如此熱情的用意所在。確實,曆史上暹羅也曾遭受過日本倭寇的侵擾,但總的來說和日本是井水不犯河水,能主動提出出兵襲日,對明朝來說也算比較意外。我們無法知道這個大膽的建議是出自暹羅國王的授意,還是使者的自我邀功,最關鍵的是:暹羅出兵的可信度有多高?考慮到“夷心難測”,明神宗朱翊鈞最終還是沒有采納這個奇計。
就這樣,相隔三百年的兩次“奇襲日本”計劃,全都在紙麵上夭折了。
3. 春帆樓,大清是條美味的河豚
3月19日清晨,“清朝欽差頭等全權大臣”李鴻章乘德國商輪公義號,經過五天的行程始抵日本馬關(今山口縣下關市),開始了他一生最痛苦的和談。
和談的地點選在了一個很特別的地方:一家名叫春帆樓的著名河豚店。
雖說馬關是日本最出名的河豚盛產地,但兩國和談會議,選擇一個河豚店做會場,多少有點不夠莊重。不過,這個地點是日本首相、和談全權大臣伊藤博文定的,他酷愛吃河豚,連“春帆樓”的店名也是他親自取的。伊藤博文愛美食愛美人不亞於愛權力,在當時是出了名的,“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這句話相傳就是出自他的口中。
一邊品嚐美味的河豚,一邊肆意欺淩戰敗國,對伊藤博文來說,可謂雙重的快感。在日本人眼裏,戰敗的大清,就如同一條無毒而美味的河豚吧!
3月20日到3月24日,中日全權大臣在春帆樓二樓的一個房間進行了三次會談。這不是李鴻章和伊藤博文的第一次見麵,十年前的“天津條約”,他們就是和談的老對手了。隻不過,這次的和談並不平等,而是簽署屈辱的城下之盟。
針對李鴻章迫切提出的停戰請求,伊藤博文拋出了酷苛的條件:日軍占守大沽、天津、山海關,停戰限期內由中方承擔日軍軍費。
讓日軍占守天津、大沽、山海關,豈不是相當於在北京的喉嚨上架上一把刀嗎?李鴻章當場失色,連呼:“過苛,過苛!”北京的回複也是“萬難照辦”。
伊藤博文其實玩的是一招聲東擊西,明知中方不可能答應,逼中方打消停戰的念頭,因為下麵即將提出的和談條件,需要拿“繼續戰爭”做恐嚇。
三天的和談中,日方態度趾高氣昂,咄咄逼人,一步步盤剝中方。作為戰敗國求和使者,李鴻章委曲求全,隻能在言辭中盡力維持大國的氣度,列席會議的陸奧宗光評論道:“他如此高談闊論,其目的是想借此引起我國的同情,間用冷嘲熱諷以掩蓋戰敗者的屈辱地位,盡管他是狡猾,卻也令人可愛,可是說到底不愧為中國當代的一個人物。”
誰也沒想到,一個意外突然發生,差一點毀了日本的如意算盤。
3月24日的和談結束後,李鴻章乘轎返回住宿地引接寺,沒料到路邊竄出一個日本青年,用手槍對準轎子裏的李鴻章開了一槍,子彈擊中李鴻章的左頰骨,當場血流不止,好在並不致命,“眩暈時許複蘇”。
李鴻章赴日乞和,背負著國內無窮罵聲,忍耐著日本人無窮羞辱,這一槍反而讓李鴻章舒了一口氣:“此血可以報國矣。”
凶手小山豐太郎被當場抓住,此人是一家名為“神刀館”的武館成員,他在法庭上公開宣稱了刺殺李鴻章的動機:“日軍放棄占領北京是意味著日本的恥辱,目前同中國簽訂和約為時尚早!”原來如此:他是出於“無法擴大戰爭”的義憤,才出手行刺!一介平民,卻如此的“位卑不敢忘憂國”,這是一個什麼樣狂熱的國家?
伊藤博文聞訊大怒,幾年前的警備巡査津田三藏刺殺俄國皇太子事件就把他搞得焦頭爛額,現在好不容易清朝上鉤,媾和在即,卻又來一次愚蠢的刺殺!說來有報應,伊藤博文命中注定和刺殺事件有緣——1909年,他在哈爾濱車站遭遇朝鮮誌士安重根的行刺,有區別的是,安重根比日本兩個刺客的效率更高,伊藤博文身中三彈當場斃命。
李鴻章被刺事件,讓日本很是狼狽,國際輿論一邊倒地同情受傷的七旬老翁,譴責日本是野蠻的國度。日本一方麵唯恐李鴻章就此離開日本終止和談,到手的鴨子飛掉;一方麵擔心列強乘機幹涉。所以極盡慰勞和關懷之能事,穩住李鴻章。天皇親自敕令嚴懲凶手,山口縣知事和縣警部長請罪辭職,小山豐太郎最後被日本法院判無期徒刑。
3月29日,日方主動宣布無條件休戰,但已經派軍出征的澎湖列島和台灣不算。
4月1日,日方把精心準備好的和談條約草案交給中方。條約中要求中國將奉天省南部地方、台灣全島及澎湖列島永遠割讓給日本,並賠償日本軍費庫平銀三億兩。(庫平銀是清朝國庫收支使用的標準貨幣單位,3億庫平銀相當於5.1億日元,當時日本政府的年度財政收入才有八千萬日元)
日本人獅子大張口,這個割南北兩地兼賠巨款的草案讓清朝君臣幾乎要瘋了!在北京,光緒皇帝和群臣對戰和爭論不休,但沒人能拿出一個可行的主意。在日本,傷愈重回談判桌的李鴻章卻再受淩辱,第五次談判,伊藤博文拿出修改過的條款節略,進行了一次著名的對話——
伊藤:“中堂見我此次節略,但有‘允’、‘不允’兩句話而已。”
李鴻章:“難道不許辯?”
伊藤:“辯隻管辯,但我主意不能稍改。”
……
和第一次的草案相比,日方為了不刺激西方列強,賠款減少了一億兩,奉天省南部的割讓地也做了少許讓步。伊藤博文拿出的條款節略,就是我們所熟悉的《馬關條約》。主要內容如下:
一、中國承認朝鮮為獨立國;
二、中國割讓遼東半島、台灣全島及所有附屬各島嶼給日本;
三、中國賠償日本軍費平銀二億兩;
四、開放沙市、重慶、蘇州、杭州為商埠。
五、允許日本人在中國通商口岸設立領事館和工廠及輸入各種機器。
(注:條約簽署後,因觸動列強利益,日本遭遇俄德法“三國幹涉還遼”事件,被迫退還遼東半島給清廷,另向清廷索賠三千萬贖遼費。)
這是一個空前喪權辱國的條約,“全權”的李鴻章實在不敢擔負簽字全權,他和北京的最後幾封電文值得一看。
13日李鴻章電:“其愈逼愈緊,無可再商,應否即照伊藤前所改訂條款定約,免誤大局。乞速請旨,電飭遵辦。”
14日李鴻章電:“事關重大,若照允,則京師可保,否則,不堪設想。”
14日北京電複:“原冀爭得一分,有一分之益。如竟無可商改,即遵前旨,與之定約。”
最後諭旨來自光緒皇帝,做出這個屈辱的決定對於一心圖強的年輕皇帝並不容易。時在北京的官員易順鼎,在筆記中記述道他的見聞:“……眾樞在直立候,上繞殿急步約時許,乃頓足流涕,奮筆書之。”
1895年4月17日,中日《馬關條約》簽訂。
4. 李鴻章,一個王朝的殉葬者
馬關的一個月,是李鴻章一生引為奇恥大辱的日子,當他帶著割地賠償的恥辱條約和臉上的槍傷離開日本的時候,他發誓“終生不履日地”。
一年後,李鴻章出訪美國途中到長崎換船,換船就要先上岸,但李鴻章拒絕再次踏上這塊恥辱的土地,最後,手下隻好在兩船之間搭起一塊跳板,扶著顫顫巍巍的老爺子,冒著掉進海裏的危險換船。
盡管無論從形式還是實質,李鴻章隻是一支簽字的筆,但當《馬關條約》簽署的消息傳到國內,輿論沸騰,“國人皆曰李鴻章可殺”。為平息輿論,李鴻章也因此被解除了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職務,閑散在家。對此,李鴻章鬱憤不已:“予少年科第,壯年戎馬,中年封疆,晚年洋務。一路扶搖,遭遇不為不幸。自問亦未有何等隕越。乃無端發生中日交涉,至一生事業,掃地無餘,如歐陽公所言:‘半生名節,被後生輩描畫都盡。’”
李鴻章說錯了,他的“名節”還沒被徹底掃盡,還有屁股上的屎等著他揩。
1900年7月17日,77歲高齡的李鴻章受清廷特派,從廣州登船北上再次收拾八國聯軍侵華的殘局,送行的官員問他,有什麼辦法可以讓國家少受些損失?李鴻章搖頭道:“不能預料!惟有竭力磋磨,展緩年分,尚不知做得到否?吾尚有幾年?一日和尚一日鍾,鍾不鳴,和尚亦死矣!”
李鴻章在《辛醜條約》上簽字回到住處後,大口吐血。
1901年11月7日,李鴻章去世,享年78歲。據一直服侍身邊的幕僚周馥回憶,李鴻章死時,“目猶瞠視不瞑”。
李鴻章是這樣評價他自己的:“我辦了一輩子的事,練兵也,海軍也,都是紙糊的老虎,何嚐能實在放手辦理?不過勉強塗飾,虛有其表,不揭破猶可敷衍一時。如一間破屋,由裱糊匠東補西貼,居然成一淨室,雖明知為紙片糊裱,然究竟決不定裏麵是何等材料,即有小風小雨,打成幾個窟窿,隨時補葺,亦可支吾對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預備何種修葺材料,何種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術能負其責?”
大清這間破屋的裱糊匠——何等精辟的比喻,能看清自己看清世界,可惜生不逢時,奈何?
這是一個中國曆史上最充滿爭議的人物,多數人遺忘了他的效法西方,遺忘了他的洋務變法,遺忘了他的勇於承擔,隻記得中國屈辱的近代史上,幾乎所有的賣國條約上都有他的簽名。
李鴻章不是英雄,那個黑暗的時代中國沒有英雄;李鴻章不是賣國賊,他所效忠的是一個無法挽救的國家。他隻是一個時代最悲劇的符號,一個沒落王朝最忠誠的殉葬者。
後 記
這是一本寫中日古代曆史的閑書。
說閑書,一是不敢自居為學術著作,有那麼多史學先賢的巨著在前,寫史是件自不量力和自討沒趣的事;二是不願賦予太多說教色彩。我的本意是寫一本曆史類雜記,在忠於史實的基礎上,敘說一些鮮活有趣的軼事,重現一些生氣凜然的人物,間雜一些蜻蜓點水的個人偶得。
既是閑書,自然希望寫得輕鬆愜意些,隻不過,寫著寫著我就不可救藥地入戲了。
劉仁軌、胡宗憲、戚繼光、李如鬆、左寶貴、鄧世昌、丁汝昌、李鴻章,這些有資格名垂史冊的,還有更多默默無名的小人物,我在翻閱他們的曆史軌跡時,無數次被一句話、一個細節所打動。他們是有血有肉的真實人物,他們和我觸手可及,因為我能清晰感受到他們非凡的勇氣和力量。
我承認,我是個有英雄情結的人。
身處一個全民皆商的庸俗時代,我更加欣賞單純,仰慕勇士。在我不合時宜的價值觀裏,男性最可貴的品質就是勇敢。勇敢,就是個體生命中最強悍的因子,是對一切困難的蔑視。勇敢的政治家,需要麵對無數指責和非難;勇敢的軍人,需要一騎當千視死如歸;勇敢的男人,需要微笑麵對殘酷的生活。
漫漫曆史,誰是英雄?
天下,從來是權謀家的天下,人格強大的英雄永遠是點綴。不過,就像繁星一樣,雖然微弱,卻能點亮曆史的天空。
在我眼裏,所有為了責任、信念、榮譽而不屈抗爭的人,都是英雄。連我們的對手,許多在逆境中迸發出巨大勇氣的日本人,我同樣尊重,這種尊重是對個人氣質的尊重,是對男子漢的尊重。
寫作很辛苦。多少個夜晚到黎明,一杯濃濃的龍井和半盒香煙,就是我的伴侶,前後三個月成稿,也算是我的極限了。但寫作又很充實,穿越在曆史和現實之間,獲得了難以言喻的心靈滿足。無疑,這是我生命中很有意義的三個月。
感謝我的老友倪方六,感謝他一以貫之的鼓勵和支持。感謝這本書的策劃人陶狼小友,這本書是他逼出來的。
謹以此書,獻給所有喜愛曆史的朋友。
王浩於2011年春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