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啊,黃海
平壤陷落的第三天,黃海大東溝海麵上,發生了一場“蒸汽船時代規模最大的海戰”,交戰的雙方是北洋水師和日本聯合艦隊的主力,交戰的結果是:戰前號稱亞洲第一、世界第六的北洋水師慘敗。
缺乏速射炮、缺乏速度優勢、缺乏開花彈,這是一場不甚公平的決戰。但細究戰前的點點滴滴,一方固步不前,一方奮起直追,這又是一場公平的決戰——誰落後,誰挨揍。
1. 大清也曾闊過
甲午戰爭爆發的八年之前,1886年8月1日。日本長崎港。
北洋水師的四艘軍艦整齊的停泊在港口,它們是“定遠”、“鎮遠”、“濟遠”和“威遠”。由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率領的這支艦隊,在完成朝鮮沿岸的航海任務後,就近駛往長崎港進行艦船定期的上油和補給燃料。
這是史上第一次中國的軍艦來訪,見慣了西方堅船快炮的長崎市民忍不住湧到了港口,親眼目睹到威風凜凜的定遠和鎮遠兩艘鐵甲巨艦,擁擠的人群中爆發出難以抑製的讚歎和嫉妒:
“哇,好厲害!”
“沒想到清國有這樣的巨獸!日本的軍艦簡直像玩具……”
日本人的羨慕毫不奇怪。定遠和鎮遠是清朝花費重金——340萬兩白銀,委托德國伏爾鏗造船廠製造的姊妹鐵甲艦,1885年編入北洋水師。兩艘艦設計時集中了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鐵甲艦——英國“英弗來息白”號和德國“薩克森”號的優點,長達95米,滿載排水量7355噸,航速16節,艦首巨炮口徑為30.5厘米,為“遍地球第一等之鐵甲艦”。
耳聞目睹到無數讚歎聲,丁汝昌和水師官兵無疑心裏是舒坦的,事實上,把軍艦開到日本維護,本身或多或少帶有威懾對方的意味。但中國人顯然沒有研究過日本的民族心理。
日本人把中國恨上了。
中國軍艦和當年美國人佩裏提督駛來的“黑船”不同,那次一方是閉關鎖國的島民,一方是“南蠻”的稀罕物,落後挨打天經地義,日本人也不覺得過於丟臉;而中國的巨艦開來是另一回事,經過了明治維新洗禮的日本國民,把日本在世界上的進步看得比什麼都重要。一向在日本人心目中陳舊落後的清國,居然有了這樣厲害的鐵甲軍艦,對日本人好強而脆弱的民族心理絕對是個重磅刺激。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讓日本人覺得受了侮辱。
北洋水師停泊維護期間,幾個水兵上岸找樂子,在一家妓院裏與當地警察發生衝突,致一日本警察重傷、一中國水兵輕傷。水兵上岸嫖妓鬧事,各國司空見慣,本是小事,但日本人認為中國水兵仗著鐵甲巨艦之勢故意欺負人,陡起報複之心。
第二天北洋水師放假,數百水兵上街觀光,遭到大批日本警察報複性襲擊。當時中方水手手無寸鐵,被數百名攜帶佩刀的日本警察圍在街道中央,亂砍亂殺。當地居民也加入混戰,從樓上潑開水、砸石塊,有的直接揮棍棒菜刀參戰。中國水兵吃了大虧,被打死5名,重傷6名,輕傷38名,失蹤5名。日本警察被打死1名,傷30名。
此事中國稱為“長崎事件”,日本則稱為“長崎清國水兵暴行事件”。
要說當時的中方很硬氣,在事後的外交和司法談判上毫不示弱,最後在英、德公使的調停下達成協議:不追究責任和是非,對死傷者各給撫恤。各不吃虧,算是打了個平手。
但是這件事對日本人的刺激太大了,日本當局借此煽動國民的仇華心理。不知不覺中,留著辮子的大清國成了日本國的最大假想敵,而定遠和鎮遠兩艘鐵甲艦則成了日本海軍最大的眼中釘。就連天真幼稚的日本小學兒童,都熱衷玩起拿石塊“擊沉定遠”的遊戲。
軍國主義從娃娃抓起——這樣全民黷武的民族,太可怕了!
事過五年,北洋水師第二次赴日訪問,這次是應日本邀請。丁汝昌把北洋艦隊的精華———“定遠”、“鎮遠”、“致遠”、“靖遠”、“經遠”、“來遠”六艘主力艦全部帶來,毫無戒備的開始了正式訪問。
禮炮聲聲中,明治天皇接見丁汝昌等高級將領、日本外相舉辦遊園會、中日海軍互相舉辦招待會——一片“兩國親善”的假相裏,一批日本的少壯派海軍將領卻聚集在接待船隻的船艙中,透過窗戶仇視地看著定遠和鎮遠,熱切的討論著,話題是:如何擊沉定遠。
因為,此刻的日本海軍,已經悄悄的變強了。
2. 天皇減餐買吉野
無論哪一部日本的熱血動畫片裏,不服輸的主人公總會揮著拳頭,大聲喊著一句讓人耳朵起老繭的台詞:
“我要變得更強!”
為了擊沉定遠,為了打敗大清,日本就像那些熱血少年一樣,玩命的進行著“變強”的準備。
1887年,明治天皇下令每年從內庫撥款30萬元,補貼到海軍。見到天皇帶頭,全國國民競相或捐款或認購國債,海軍軍費猛增。三年間共購買和建造了四艘新型軍艦:“千代田”號、“吉野”號、“秋津洲”號、“八重山”號。其中排水量4000噸的“吉野”號購自英國,是當時世界上火力最猛、航速最快的巡洋艦。
關於購買這艘在甲午戰爭中大出風頭的吉野號,日本有一個出名的故事。吉野號當時的價格約為白銀二百萬兩,明治天皇睦仁因國庫虧空拿不出更多錢,就宣布自己“減餐”——每天隻吃一頓飯,直到購得“吉野號”為止,皇太後也捐出了首飾。天皇的舉動讓國民“熱淚盈眶”,紛紛踴躍捐獻,日本商人發起了“吉野號募捐會”,後來募集到的銀兩可以買三艘“吉野號”。
曾經創下收視率高峰的電視劇《走向共和》裏,杜撰了一個日本少女為捐錢買吉野,選擇做妓女的情節。這是一個接近真實的杜撰,在那個狂熱的民族,發生這樣的事並不奇怪。
日本是工蟻一樣的民族,堅忍、賣力、守紀律,靠著節衣縮食和精密籌劃,他們一點一點填平了和清朝的鴻溝。到甲午戰爭爆發前,日本海軍共擁有主力軍艦31艘,其中包括專門為克製定遠和鎮遠而設計建造的3艘“鬆島”級軍艦。
再看看大清。
耗資巨大興建的北洋水師是李鴻章看家底的寶貝,他當然希望越壯大越好。水師中有眼光的高級將領,如丁汝昌和劉步蟾都曾提出要補充新艦,補充新式速射炮,增加維護費用,但銀子呢?
大清到了光緒年間,國家機器早已千瘡百孔,經濟上年年入不敷出,加上黨派鬥爭激烈,李鴻章搞洋務屢屢被政敵斥為敗家子,主管財政的戶部尚書翁同龢以經費短缺為由,一再壓縮海軍經費,比如兩年內禁止北洋水師購買西洋槍炮、船隻,連補充零部件的費用都不撥給——在隻會讀聖賢書、絲毫不懂現代戰爭的官員看來,軍艦買來了就算大功告成!結果就是,買得起馬,配不起鞍。北洋水師不但在成軍六年後沒有購進一艘新艦,就連炮彈、上油、燃料這些基本的維護費用都捉襟見肘。
甲午戰爭前,李鴻章向朝廷彙報海軍現狀,直言隻有八艘軍艦可以一戰:“北洋現有‘定遠’、‘鎮遠’鐵甲二艘,‘濟遠’、‘致遠’、‘靖遠’、‘經遠’、‘來遠’快船五艘,均係購自外洋,‘平遠’快船一艘,造自閩廠。前奏所雲戰艦,即指此八艘而言。自光緒十四年後,並未添購一船,操演雖勤,戰艦過少。”不消說,光緒皇帝看了後怫然不悅,政敵們看了後彈劾如雲:銀子是不是全給老小子貪汙了?!
要說大清上下都在懶散的混日子,是冤枉了他們——甲午戰爭的前夕,大清上下都在忙:洋務派和清流派在忙於互相彈劾,禮部在忙於準備慈禧老佛爺的六十壽誕,戶部在忙於籌集頤和園每年60萬兩銀子的巨額建築費用,太監宮女們在忙於怎樣讓老佛爺桌上的106道菜肴做出新花樣。
1894年9月17日的那個下午,就在這樣的大背景烘托下,貿然又必然地闖進了曆史的書頁。
3. 大東溝,狹路相逢!
風平浪靜的黃海。
9月17日上午8時,北洋水師主力完成了運送銘軍十營四千人赴朝的護航任務,旗艦定遠號掛出龍旗,開始南下返航,“鎮遠”號上的幫帶美國人馬吉芬在日記裏記道:“是日,朝暾暉暉,輕風徐來。”
此刻,遊弋在黃海尋找清朝運兵船的日本聯合艦隊正向東北方向航進。因為沒料到會遭遇北洋水師主力,日本海軍軍令部長樺山資紀中將也乘坐著由郵輪改造的西京丸號,優哉遊哉的隨同督戰。
狹路相逢。
10時23分,聯合艦隊第一遊擊隊旗艦吉野號瞭望兵發現遠處一股煤煙。“前方發現船隻!”
11時,吉野號已經確認7到8條煤煙。“前方發現大量可疑船隻!”
11點30分,吉野號已經看清對方是北洋水師。
11時40分,吉野打出信號旗。“發現敵魚雷艇和艦隊!”直到此時,北洋水師的瞭望兵才發現第一股若有若無的煤煙。
12時,鎮遠號的瞭望兵確認,“發現日軍艦隊!”正在吃午飯的高級將領們紛紛跑上甲板,戰鬥警報拉響。
之所以羅裏囉嗦把這些細節羅列出來,不是要說明日本的瞭望兵視力比中國的好,而是因為北洋水師燒的是劣質煤,煤煙大——因為經費緊缺,運到軍艦上的都是碎煤,直接導致中方比日方晚一個多小時才發現敵人。
雙方不斷接近,中日的指揮官在望遠鏡裏已經能清楚地看到對方,中方看到是日本水手在吃飯抽煙,這是聯合艦隊司令長官伊東佑亨故作輕鬆的命令;日方看到的則是“頭上盤著發辮、兩臂裸露而呈淺黑色的壯士,一夥一夥地佇立在大炮旁。甲板上各處都是臥倒的水兵,他們懷抱一個50磅或更重的發射藥包,準備在需要時一躍而起並將其補充給炮位。”
隨著定遠號一發三十公分半巨彈出膛,這場海上鏖戰終於在黃海大東溝開始了。
雙方實力對比:北洋水師參戰軍艦10艘,總噸位34420噸,官兵2387人;日本聯合艦隊參戰軍艦12艘,總噸位39684噸,官兵3261人。
看上去,中日實力勢均力敵,但差別在於:中方是“巨艦重炮”,日方是“快船快炮”。中方多配備大口徑舊式後膛炮,炮彈大但射速慢,速射炮隻有區區3門;日方則配備了各種口徑速射炮93門,速射炮的發射速度至少為中方的5到10倍,也就是說,日方1分鍾打5發,中方5分鍾打一發。艦速方麵,中國軍艦的平均航速為15.5節,日本軍艦平均航速為18.4節,而作為先鋒的第一遊擊隊四艘軍艦航速達19.4節,機動力遠勝。
這就好比拳擊台上的兩個選手,一個步履緩慢,依賴重拳;一個跳著蝴蝶步,擅長刺拳。
糟糕的是,在這場決定兩國命運的大海戰中,北洋水師幾乎從一開始就喪失了總指揮和信號指揮。水師提督丁汝昌坐鎮旗艦定遠,不料主桅突然中彈,信號索具被炮火所毀,在飛橋上督戰的丁汝昌摔下來腿部重傷傷。拒絕進艙休養的丁汝昌,就一直坐在艙口,目睹了整個戰役。
定遠管帶劉步蟾接替了指揮重任,用艦首巨炮對準日軍。雖然失去信號指揮,但中方諸艦基本是惟旗艦馬首是瞻,保持橫隊隊形,兩艦一組各自為戰。
日軍的戰術是本隊諸艦主攻定遠和鎮遠,第一遊擊隊四艘艦則憑借速度優勢,繞著圈子對側翼的軍艦發動攻擊。好像非洲草原裏一群獅子和野牛群的搏鬥,避開最強壯的頭牛,而瞄準沒有還手能力的老弱幼殘。
激戰中,北洋水師的兩艘老舊的弱艦超勇、揚威中彈無數,超勇首先被擊沉,揚威則重傷撤離戰場,在淺水區擱淺。日軍的兩艘老艦比睿、赤城也人員傷亡慘重,艦體重傷退出戰場。同樣重傷的西京丸則僥幸逃過了中方魚雷的近距離攻擊,狼狽南逃。
一個令人揪心的疑問出現了:為什麼北洋水師的軍艦容易被擊沉?同樣中了很多炮彈的日艦,卻為什麼始終不沉?
答案又是一個悲劇:因為經費緊缺,中方從西洋購買的開花炮彈(榴彈)數量太少,絕大數炮彈都是天津機器局自製的實心穿甲彈。而且,這些炮彈的火藥是落後的黑火藥,往往打到敵艦不爆炸。日本的炮彈火藥則是威力更大的黃火藥,爆炸後“連鋼鐵都能燃燒”。
原來如此,不是日艦的抗擊打能力強,而是北洋水師的彈藥質量太差。
這是一場不公平的決鬥,但戰爭沒有公平可言。
打到這裏,雙方隻能算平手。但是很快,戰鬥的轉折點來了:定遠起火、致遠沉沒、濟遠逃跑!
4. 鄧世昌,撞誌未酬身先死
六十年代拍攝的《甲午風雲》是上個世紀中國人最熟悉的電影之一,李默然扮演的鄧世昌那句經典台詞:“開足馬力,撞沉吉野!”幾乎無人不知。
致遠管帶鄧世昌為什麼要采取這種自殺式的衝擊?
因為旗艦有難。
定遠在激戰中突然中了一炮,“擊穿艦腹起火,火焰從炮彈炸開的洞口噴出,洞口宛如一個噴火口,火勢極為猛烈。”定遠艦上船員為撲滅火災忙成一片,更糟糕的是,彌漫的硝煙令艦炮無法瞄準發射。看到東洋第一堅艦定遠籠罩在硝煙裏,日艦官兵無不狂喜高呼“天皇萬歲”,第一遊擊隊不失時機地向定遠逼來,所有的炮口都對準了這艘令日本人恨之入骨的巨艦。
定遠到了最危急的時刻。千鈞一發之際,一艘軍艦“開足機輪,駛出定遠之前”,為旗艦遮擋炮彈——鄧世昌的致遠號!
第一遊擊隊看到致遠獨自挺進,連連轟擊。致遠中彈累累,船體進水,彈藥也瀕臨斷絕。此時,日艦吉野在致遠正前方,鄧世昌對大副陳金揆說:“倭艦專恃吉野,苟沉是船,則我軍可以集事!”陳金揆毫不猶豫的開足馬力,“鼓輪怒駛,且沿途鳴炮,不絕於耳,直衝日隊而來。”
吉野號是當時世界上速度最快、火力最猛的巡洋艦,在黃海海戰中,扮演的是頭狼作用。因為是英國製造,遊弋在遠處觀戰的英國遠東艦隊,對吉野號特別加以關注,他們在戰後的評估報告稱讚道:“吉野艦的炮火猛烈,殺傷力極大,它自己也被清國海軍的巡洋艦連連擊中,但是並沒有被擊中要害,所以始終能夠保持高航速在戰場上馳騁。”
不幸的是,致遠的自殺式衝擊沒能成功,衝擊途中致遠船艙中彈發生大爆炸(一說是被日本魚雷擊中,但日方史料並無發射魚雷的說法),右舷傾斜沉入大海。目睹致遠沉沒的馬吉芬沉痛地記錄道:“致遠號英勇地,甚至可以說是有點魯莽地向第一遊擊隊的陣列衝去,大約是想攻擊上述的兩艘軍艦。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已經無人能確知,但顯然它被1枚重炮彈——大約10英寸或13英寸命中了水線。總之不管怎樣,它開始嚴重傾斜,顯然是受到了重創。該艦的管帶是最為英勇甚至有時有些頑固的鄧世昌,他下定決心與敵人同歸於盡,於是向一艘敵人最大的軍艦衝鋒,準備實行撞擊。”
鄧世昌與全體官兵252人沉入海中,僅7名水兵遇救。
鄧世昌落海後,旁邊的左一魚雷艦駛來相救,遭到拒絕。鄧世昌的愛犬“太陽”遊到他身邊,“銜其臂不令溺,公斥之去,複銜其發,”但“頑固”的鄧世昌用手抱住愛犬的脖子,一起沒入波濤之中。
艦長殉艦是海戰中常見的悲壯一幕,這種在現代人看來有點執拗和守舊的現象發源於近代海軍的鼻祖英國,英國海軍的傳統就是要艦長最後一個離艦,沒有任何規定艦長要殉艦,不過仍有很多像鄧世昌一樣固執的艦長選擇了和艦共存亡。甚至在非軍事船隻上也一樣,我們所熟知的泰坦尼克號,船長史密斯就拒絕上救生艇,選擇和他的愛船一起沉沒。
國外的心理學家曾經就船長殉船這件事情做過一份研究報告,報告上有這樣一段話:“沒做過海員的人,是很難理解海員對船隻那種奇特的感情。長時間在海上行駛,船無異於家,無異於情人和子女。”
當然,相對於造價昂貴的軍艦,有經驗的軍官是更加寶貴的財富,能生存下來當然比與艦共存亡強。不過,選擇殉艦是軍人的氣節所在,有誰忍心指責這樣的英勇行為?
黃海之戰,鄧世昌不是第一個以身殉艦的艦長,超勇管帶黃建勳墜水後,左一魚雷艇駛近相救,“拋長繩以援之,不就而沉於海。”揚威管帶林履中在軍艦重傷擱淺後,“奮然蹈海,隨波而沒。”
鄧世昌,廣東番禺人。福州船政學堂駕駛班畢業,留福建水師任炮艦管帶,後調至北洋海軍任致遠管帶。鄧世昌“在軍中激揚風義,甄拔士卒,有古烈士風。”在福建籍軍官占主導的北洋水師,性格沉默的鄧世昌有點異類,他固執的以艦為家,對岸上的花花世界沒有絲毫興趣,連父親逝世他也沒有離開軍艦。豐島海戰後,鄧世昌“憤欲進兵”,並對部下說:“設有不測,誓與日艦同沉!”
黃海海戰中鄧世昌撞誌未酬,但吉野號最終的命運還是難逃一撞——
1904年爆發的日俄戰爭中,吉野仍然服役,不過已經老舊的吉野不再是主角了,被編進了防護艦隊,默默無聞地做點雜事。5月15日,日本聯合艦隊在封鎖旅順口的戰鬥結束後返航,途中遭遇濃霧,竟駛進了俄國人布的水雷區。兩艘日艦觸雷,艦隊亂成一片。
一心想逃離雷區的吉野號,在濃霧中被同樣開足馬力逃跑的日艦春日號攔腰撞中右舷,海水瘋狂湧入,艦上300多名官兵同吉野號一起,沉入了十年前致遠號沉沒的黃海。
5. 定遠為什麼擊不沉啊
目睹致遠沉沒,北洋艦隊左翼陣腳突然大亂,亂陣者誰?濟遠號管帶方伯謙也。
這個我們在豐島海戰中已經熟悉的人物,黃海海戰又扮演什麼角色呢?
開戰後,濟遠雖累中敵炮,但傷無大礙,保命有術的方伯謙卻立刻掛上“本艦已受重傷”之旗,龜縮在定遠鎮遠的側後方,看到致遠沉沒,方伯謙嚇破了膽,立刻轉舵西駛,逃到了淺水區。可恨的是,慌不擇路的致遠在逃跑路中,居然撞到了擱淺的揚威號,致使奮力自救的揚威號徹底沉沒。
見濟遠溜走,僚艦廣甲號管帶吳敬榮也隨之下令逃跑,但他的航海技術又實在是與他的膽量半斤八兩,在大連灣三山島外觸礁擱淺,跳海逃生的官兵裏,有個未來的兩任民國大總統黎元洪。兩天後,廣甲被巡邏的日艦開炮擊毀。
兩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黃海之戰,北洋水師士氣高漲,勇敢頑強,定遠號上的英國洋員戴樂爾在戰後回憶上,稱“海軍士兵精神抖擻,渴望與敵決一快戰,而為‘廣乙’、‘高升’報仇。”麥吉芬的回憶錄《鴨綠江之戰》中記載:“我對被輕蔑的中國士兵,也得說些公道話。日人能始終站在炮位上,因為他們的甲板不曾連續遭受彈群的掃射,一如華方所遭受者。果亦如是,我相信雙方並無差異,但是由於我們船少炮少,特別是速射炮缺少,日方當不常遇到如此的艱苦,至少在這兩艘鐵甲艦上是如此。在彈群幾乎不斷襲擊著上層甲板時,弁兵仍然繼續奮戰。”但是方伯謙和吳敬榮的臨陣脫逃,大大傷了北洋水師的士氣,更給英勇作戰的北洋水師抹了黑。
海戰後,連最包庇北洋水師的李鴻章也忍無可忍,上奏稱:“致遠沉後,該管駕方伯謙即先逃走,實屬臨陣退縮,應請旨將該副將即行正法,以肅軍紀。”朝廷諭旨很快下達:方伯謙軍前正法,吳敬榮革職留任。方伯謙從睡夢中被拖起來,押至旅順黃金山下刑場處斬。
遲來的一刀。
濟遠、廣甲的逃跑讓北洋水師的陣營露出了大空當,另一艘巡洋艦經遠號成了日艦第一遊擊隊的圍攻目標。經遠勢孤力單,管帶林永升“突中敵彈,腦裂陣亡”。經遠艦最終被擊沉,全艦200餘人中,隻有16人遇救。
此時的大東溝海麵上,隻剩下定遠、鎮遠、靖遠、來遠四艦還在堅持戰鬥,而日艦還有本隊的鬆島、千代田、嚴島、橋立、扶桑五艦,和第一遊擊隊的吉野、高千穗、秋津洲、浪速四艦。
北洋水師以四敵九。
被視為眼中釘的定遠鎮遠成了日艦競相傾斜炮彈的目標,“藥彈狂飛,不離左右”,但兩艦將士毫不畏懼,“各將弁誓死抵禦,不稍退避,敵彈霰集,每船致傷千餘處,火焚數次,一麵救火,一麵抵敵。”日方戰後的記載也充滿敬意:“定遠、鎮遠二艦頑強不屈,奮力與我抗爭,一步亦不稍退。”
厚重的裝甲是定遠和鎮遠最強的防禦武器,激戰中兩艦各中彈數百發,但沒有一發能穿破裝甲,命中要害。日軍旗艦鬆島號上一個身負重傷的三等水兵三浦虎次郎,臨死前抱著炮彈流著淚嚷道:“定遠為什麼擊不沉啊……”戰後,三浦虎次郎的“英勇事跡”被日本編成軍歌,名叫《勇敢的水兵》。
觀戰的英國遠東艦隊得出結論:日艦之所以“不能全掃乎華軍者,則以有巍巍鐵甲船兩大艘也”。
戰至下午三點半鍾,鬆島號的巨大災難突然降臨。
鎮遠號“發出之三十公分半大炮炮彈,命中鬆島右舷下甲板,轟然爆炸,擊毀第四號速射炮,其左舷炮架全部破壞,並引起堆積在甲板上的彈藥爆炸。刹那間,如百電千雷崩裂,發出淒慘絕寰巨響。俄而,劇烈震蕩,艦體傾斜,烈火焰焰焦天,白煙茫茫蔽海。死傷達八十四人,伊東祐亨見情況危急,一麵親自指揮滅火,一麵下令以幸存者、軍樂隊等馬上補充炮手。”搶救了40分鍾後,鬆島號的大火被撲滅,但艦上的設施摧毀殆盡,完全喪失了指揮和戰鬥能力。鬆島號不得不先打出“各艦隨意運動”的信號,後打出“停止戰鬥”的信號。
下午5時,僥幸未沉的鬆島號擺脫了定遠、鎮遠二艦,帶領日軍艦隊向東南退卻。而北洋水師的殘艦則拖著滿身的瘡痍,返回了旅順。
至此,曆時五個小時驚心動魄的海戰結束。
黃海大東溝海戰,北洋水師損失致遠、經遠、超勇、揚威、廣甲5艘軍艦,“定遠”、“鎮遠”、“靖遠”、“來遠”等4艘遭到重創,死傷官兵1000餘人;日本聯合艦隊鬆島、比睿、赤城、西京丸4艦重傷,死傷官兵400餘人。
因為定遠鎮遠兩艘主力巨艦沒被擊沉,北洋水師尚可一戰,所以後世的不少國內學者認為日本隻是“小勝”,中國因為“主力尚存”隻是“小敗”——這樣的自欺欺人真的比失敗更可怕。
黃海海戰,從戰略意義來看,無疑是一場賭上國運的決戰。戰後,喪失決戰能力的北洋水師退回旅順、威海衛,“避戰保船”不再出戰,日本海軍就此掌握了黃海製海權。
比起戰艦0 ∶ 5的結果,製海權的喪失更可怕。從此,日軍的軍艦可以大搖大擺穿梭在中國的領海,運兵船可以明目張膽運送更多的陸軍登陸遼東半島和山東半島。
盡管北洋水師作戰英勇,但這是一場徹底的失敗。
6. 假如重新打一次
因為這場海戰的影響太大太深,失利的陰影整整一個多世紀以來,沉甸甸的壓抑在國人的心頭。
我們,為什麼輸了?
無數軍事迷試圖用戰術和武器來找安慰:假如北洋水師也有速射炮,假如北洋水師先買下吉野,假如北洋水師的開花彈足夠多,假如致遠不逃跑……
就算這些假設都成真,重新打一次,我們有把握能勝嗎?
軍事上無疑是重要原因。作為頭號海軍權威,英國遠東艦隊司令斐利曼特海軍中將曾評論說:“是役也,無論噸位、員兵、航速,或速射炮、新式艦,實以日本艦隊為優。該國軍艦除赤城外,性能約略一致,艦體大小由二千二百噸至四千二百噸,俱為甫竣工之新銳艦。中國方麵,雖有定遠、鎮遠兩二等戰艦,噸位各七千四百噸,其次經遠、來遠兩艦,噸位亦各二千九百噸,但不過虛具裝甲巡洋艦之名而已。其餘各艦,或噸位小、實力弱,或艦型不稱,裝備不當。集合若是複雜軍艦編為一隊,不惟非專門之丁提督不能統率,即專門老練之將帥恐亦無能為力比。”
對於旁觀的西方諸國海軍來言,這場大海戰,是場難得的近代海軍作戰實踐課。最重要的影響是,快船快炮從此取代了重艦巨炮。中國海軍用血的代價,為世界海軍的發展做出了貢獻。
我們的對手日本人則從另一個角度看待北洋水師的失敗。著名的日本政治學家升味準之輔在《日本政治史》一書中總結說,即使李鴻章指揮得當,北洋水師因為中國人的動員能力太差,也會落敗:“李鴻章在對日開戰時所能直接動員的,隻是他的北洋軍而已。日清戰爭實際上成了日本與直隸省的戰爭。”這一點,李鴻章自己也哀歎:“以北洋一隅之力,搏倭人全國之師,自知不逮。”
寫到這裏,忍不住說說清朝的其他海軍。甲午戰爭時期,中國共有四隻艦隊:北洋、南洋、廣東、福建,這其中,南洋水師是北洋水師外實力第二強的海軍,擁有大小軍艦十多艘,不過大多是包上鐵皮的木製船,裝備和火力遠遠不如北洋海軍。
北洋水師被困威海衛時,清廷發電催促南洋水師來援。但一直到丁汝昌自殺,也沒有一艘軍艦前來增援,除了顧忌自身實力不足,還得說到此前的中法戰爭中,李鴻章以種種借口不用北洋水師增援,以致福建水師幾乎全軍覆沒。南洋水師這次如法炮製,虛詞推諉,前有因,後有果。
內耗如此,焉能不敗?
五、從鴨綠江到旅順口
戰火終於燒到了家門口,大清陸軍的潰敗一發不可收拾。日軍兩路出擊,第一軍突破鴨綠江防線,直指奉天;第二軍在花園口大搖大擺登陸,長驅直入,金州、大連灣拱手相讓,東亞第一堅港旅順能支撐多久?
1. 三萬大軍是紙糊的
鴨綠江,一條源自長白山南麓的美麗河流,從明代起成為中國和朝鮮的界河。
正是因為她身為中國國境線的特殊地理位置,甲午戰爭之前,這條江的名字就頻頻被日本人掛在嘴邊,“飲馬鴨綠江”成了日本士兵最狂熱的夢想。
平壤之戰後,清政府緊急調兵遣將,到10月,集結於鴨綠江北岸的清軍達到了81個營、三萬多人,和朝鮮境內的日軍第一軍兵力相當。武器上中國也不輸,據日方統計,當時防守鴨綠江一線的清軍大炮共有九十餘門,而且糧食彈藥充足。清軍由75歲的“白發將軍”、四川提督宋慶指揮。宋慶是強硬的主戰派將領,素以“敢戰、愛兵”知名,連日軍也對他心存敬意,稱他在戰爭中“屢敗屢戰,頑強不屈”。
但是,在士氣上,節節敗退的清軍就遠比不上一路奏凱的日軍。特別是一萬多平壤敗軍,傷病未複,餘悸猶存,對日軍的恐懼感遠遠超過保衛國土的責任感。再加上81營官兵平日互不隸屬,各自為政。所以宋慶“雖負節製諸軍名,各軍實陰不受部勒。”
三萬清兵,看上去濟濟一堂,其實是一盤散沙。
鴨綠江南岸的日本第一軍,時年56歲的司令官山縣有朋大將是近代日本政界、軍界的大人物,近代日本陸軍的奠基人。此人長洲藩士出身,自幼喜愛習武,曾以“我是一介武夫”作為座右銘。好戰的山縣對沒趕上平壤之戰頗有遺憾,這次統帥三軍抵達中朝邊境,實乃心頭一大快事。站在高處眺望鴨綠江後,這個“武夫”卻詩興大發起來:
“對峙兩軍今若何?戰聲恰似迅雷過;奉天城外三更雪,百萬精兵渡大河。”
日本人看到鴨綠江為何這麼興奮?
曆史上,日本軍隊隻在明朝萬曆年間、1592年的“文祿之役”時占據過平壤,隨後就被明朝李如鬆大軍趕走。渡過鴨綠江打到中國去,對日本人而言是一場延續了幾百年的癡夢。
才到鴨綠江,就惦記著奉天城(今沈陽),山縣的胃口著實不小,可惜沒有“百萬精兵”給他帶,突破鴨綠江後,山縣因和大本營在戰略方向上發生矛盾,被天皇睦仁下敕令回國。一心創立不朽武功的山縣,氣得臨行前又作詩一首發牢騷:
“馬革裹屍原所期,出師未半豈空歸?如何天子召還急,臨別陣頭淚滿衣!”
10月24日,日軍一個大佐率領一個別動隊,兩門山炮,從安平河口涉水渡江,駐紮在對岸的清軍象征性的轟了幾炮後,便撒了丫子。第二天一早,日軍主力趁著大霧,依靠幾個敢死的士兵在結冰的江水裏牽引繩索,架起了兩座浮橋,順利渡過了鴨綠江。
踏上中國國土的日軍幾乎沒遇到多大的抵抗,各路清軍聞風即逃,隨著幾個要塞虎山、九連城、安東縣的陸續失守,三萬重兵防守的鴨綠江防線如紙糊一樣全線崩潰,宋慶率殘兵退守重鎮鳳凰城。
值得一提的是,日軍唯恐師出無名,還故作聰明的發布了討清檄文,在所到之處大肆張貼。
檄文的名字叫做《告十八行省豪傑書》,稱:“滿清氏原塞外之一蠻族,既有非命之德,又無功於中國,乘朱明之衰運,暴力劫奪,偽定一時,機變百出,巧操天下……滿清氏之命運已盡,而天人與棄之固也。我日本應天從人,大兵長驅,以問罪於北京朝廷,特陳清主麵縛乞降,盡納我要求,誓永不抗我,而後休矣。”檄文中,還假惺惺的稱:“夫貴國民族之與我日本民族同種、同文、同倫理,有偕榮之誼,不有與仇之情也。”最後號召所謂“十八行省豪傑”:“逐滿清氏於境外,起真豪傑於草莽 ,而以托大業。”
自從滿清入主中國以來,每次大動亂,反叛者都會拿“塞外蠻族巧奪天下”做文章:三藩之亂時,吳三桂的討清檄文斥責滿清“竊我先朝神器,變我中國冠裳”,太平天國起義時,起義軍的奉天討清檄文稱“滿洲乘釁,混亂中國,盜中國之天下”。日本也不例外。
滿清固然腐敗,卻輪不到日本“問罪”,更何況,起草這封檄文時,日本人忘記了曆史:豐臣秀吉侵略朝鮮的目的,就是希望把明朝變成日本的行省,豈不正是欲“乘朱明之衰運,暴力劫奪”?這封檄文無異抽自己嘴巴。
明明是明火執仗的侵略者,卻把自己美化成吊民伐罪的救星。日本人太容易踐踏曆史,也太低估了中國人的是非分辨能力!
2. 日本人送給老佛爺的壽禮
倭寇闖進了大清的龍興之地,兵鋒直逼陵寢重地奉天,這無疑是大清立國以來最大的危機。
光緒皇帝親自出馬,緊急電令各路兵馬北上布防,力保奉天。但就在清政府拆東牆補西牆,被東北的戰局弄得團團亂轉之時,沒有人留意到,茫茫渤海上,四十多艘懸掛著太陽旗的日本運兵船正緊鑼密鼓開往遼東半島。
日本第二軍在花園口登陸。
這是日本大本營在平壤之戰後,就定下的作戰計劃:“中國疆域遼闊,人口眾多,即使攻占其部分國土,也難使其國主麵縛請降。須另遣一軍直攻其首都北京,以迫使對方簽訂城下之盟。”
花園口位於遼東半島東側,是一個海灣寬闊利於拋錨的理想登陸點。因為地處荒僻,清軍並未在此布防一兵一卒,“海陸軍無過問者”。
早在日軍登陸前,李鴻章也擔心遼東半島的安全,特意指示丁汝昌:“定、鎮、靖、濟、平、丙六船,必須漏夜修竣,早日出海遊弋,使彼知我船尚能行駛,其運兵船或不敢放膽橫行,不必與彼尋戰,彼亦慮我躡其後。”還特別告以:“用兵虛虛實實,汝等當善體此意。”
李鴻章的空城計並沒有任何效果。10月23日起,日本第二軍乘運兵船四十餘艘,從朝鮮大同江口漁隱洞向花園口進發。整個登陸活動曆時半個月,共約兩萬五千人、2700多匹戰馬、無數糧彈輜重從容登陸。
登陸以後,日軍長驅直入,11月6日,連接大連、旅順的軍事要地金州失陷。
11月7日,是慈禧太後60大壽的日子。為了這一天,大清舉國至少籌備了三年,雖然戰事正緊,但哪裏比得上老佛爺的壽辰重要?於是,這一天,慈禧太後在禁宮裏開殿受賀如儀,大宴群臣,並宣布連續演戲三天。
大壽的慶典費用高達700萬兩白銀,大清文武百官甚至宮女太監都有捐獻,這些銀子足以組建另一支北洋水師。看著琳琅滿目的奇珍異寶,流光溢彩的煙花燈火,前來觀禮的西方洋大人無不嘖嘖讚歎大清的富足風範:到底是幅員廣袤的大國啊!
這一天,數日本貢奉的壽禮最特別——11月7日,日軍占領大連灣。
時人憤怒地把壽聯“一人有慶,萬壽無疆”改成“一人慶有,萬壽疆無。”
日本人下一個準備送給老佛爺的壽禮是:占領旅順。
3. 鐵打的旅順被爆了菊花
翻開中國版圖,大公雞的咽喉就是渤海灣,而旅順就是渤海灣的咽喉。
旅順,坐落在遼東半島最南端,跟山東半島的威海衛隔海相望,是渤海灣的兩道閘門之一。九座海岸炮台依山而建,跟東、西兩個方向的後路炮台群,共同守護這座遠東第一流的軍港。
一手打造旅順軍港的李鴻章斷言:“就渤海門戶而論,已有深固不搖之勢。”
但旅順也有弱點——後路。海岸炮台的建立目的是為了守衛渤海,殲滅海上敵人,如果敵人從後路的陸上進攻,就等於掐住了旅順的要害。
再強的軍艦都不是海岸炮台的對手,從海上進攻旅順是不明智的。日軍選擇花園口登陸就是希望走後門,從陸路進攻。金州、大連的連續失守,讓旅順一下感到了後背失火的痛苦。
紫禁城的喜慶被攪了。
兩路日軍侵犯,如果說中朝邊境的九連城和鳳凰城離北京還很遠的話,旅順就離北京太近了——一旦失守,跨過渤海就是天津和北京。
11月21日,李鴻章接到有生以來,措辭最嚴厲的上諭:
“前於初三日因旅順防務緊要,電飭李鴻章身親巡曆,激勵守禦,迄今旬日,不見一字複奏。此外電詢飭查之件,亦多無複電。當此軍情萬緊之時,豈容如此玩誤。現在旅防日危,該督更無籌劃,但付之‘焦急’兩字。‘定遠’各船,前奏三十五日修好,嗣又稱起碇機器未全,已久逾前限,不意今日來電,仍雲尚未配妥,“來遠”亦隻修一半。不知兩月以來,丁汝昌所司何事,殊堪痛恨!‘定遠’為該軍製勝利器,今據稱水道狹隘,不能展動,似與‘來遠’均尚在塢中未出。倘被賊堵口,直不啻拱手齎盜矣!著丁汝昌即日前往旅塢,將兩船帶出。倘兩船有失,即將丁汝昌軍前正法!李鴻章當懍遵諭旨辦理,諒亦無從再為捏飾。旅順援兵仍著設法運送,不得因來往冒險,漠視不救也。”
電文照錄,是想讓讀者直接感受到清廷的焦慮。可以想象,年輕的光緒皇帝在起草這封電文時的憤怒、失望、無奈之情。
毫不誇張,戰爭打到這會,全看旅順的防禦能支持多久了。
麵對號稱“東洋第一堅壘”的旅順,日軍先鋒、第一師團的師團長山地元治絲毫不敢怠慢。這個性格暴戾的獨眼龍將軍,在離開日本前把自己的戰馬獻給了皇室的宮內省,以示“馬革裹屍”之意。在進攻旅順之前,他的副官預先編製了一份五百人的敢死隊名冊,山地認為不夠,副官又增加五百人,他仍說“不足”,直到增至一千五百人,山地“始頷首曰可”。
山地元治沒有高估旅順,憑借旅順海陸一體的防禦體係,隻要糧彈充足,守軍嚴防死守,絕對是進攻者的墳墓。十年後的日俄戰爭證明了這一點:他現在的手下、第一旅團長乃木希典擔任旅順戰役的日軍總司令,攻打俄軍死守的旅順,打了將近一年,日軍戰死5萬餘人(包括乃木的兩個兒子),才迫使彈盡糧絕的俄軍投降。
防守旅順的清軍,做好死戰的準備了嗎?
紙麵上,清軍在旅順的總兵力為30餘營,一萬五千名士兵,七個統領。
一萬五千名士兵是沒錯,不過有三分之一是駐守炮台的士兵,無法機動出戰,能出動的幾乎全是新募的士兵,連槍支尚不會熟練使用,有何戰鬥力可言!
能打硬仗的白發將軍宋慶原來是旅順的守將,但已經被朝廷當成救火隊率軍北上補鴨綠江的窟窿了。餘下的七個將領各不相統屬,北洋營務處總辦龔照嶼名義上是統帥,但此人膽子比老鼠還小,戰鬥前就借口購買糧米乘魚雷艇先逃到煙台,後逃到天津去見李鴻章。李鴻章大怒,責令其“星夜回防”,“離旅順一步即非汝死所”。但這樣的人回去又有何用?
將領貪生怕死,底下自然士氣低落。戰前,旅順“各廠工匠皆散,營兵紛出擾掠”,水旱雷兵聞之皆遁,“故雖各口伏水旱雷六百餘具,未嚐一發也。”
日軍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11月18日開始,打響了進攻旅順的戰役。
4. 連老天爺都哭了
旅順外圍的第一戰,七統領之一、正定鎮總兵徐邦道做了勇敢的抵抗。
戰鬥發生在旅順北麵的土城子,清軍一反“聞炮即逃”的常態,主動發起了進攻。
日軍一個軍曹在日記中記錄道:“敵軍舉著紅白、紅藍旗幟,潮水般地湧來。我中隊立即射擊,敵軍反擊,戰鬥數小時。炮聲如雷,彈如雨注,硝煙迷漫……我軍苦戰之狀,實非筆墨所能盡述。”激戰中,不少撤退不了的受傷日兵舉刀自刎。
因為沒有援軍,惡戰六個小時的清軍還是退回了旅順。
土城子阻擊戰,把清軍所有的戰鬥力打完了。這以後,清軍諸將對旅順後路險要盡棄而不守。
11月21日,日軍全部兵力發起總攻。槍炮聲中,守軍紛紛潰逃,椅子山、二龍山、鬆樹山、雞冠山等一座座要隘炮台插上了太陽旗。
旅順東西兩岸諸炮台中,“以黃金山炮台為第一堅固,置三百六十次(度)回轉自在大炮,海麵攻之甚難。”防守黃金山炮台的是總兵黃仕林的一千六百餘人。黃仕林不等日軍攻來,率先換上便服乘船逃走。
戰後,日本隨軍記者龜田茲明去黃金山炮台參觀,看到正門口石頭上李鴻章親筆所提“北洋鎖鑰”四個大字,大發感慨:“如此堅固的炮台也不能成為依靠,以致被我軍占領。當然這是因為守軍的怯弱而非炮台之罪。”
11月22日,旅順被日軍攻陷。這群“披著文明的外衣,長著野蠻筋骨的怪獸”獸性大發,四天裏屠殺了無辜群眾約兩萬人。
巧合的是,平壤陷落、旅順陷落之日,都是大雨滂沱,迷信萬物有靈的日本人於是說:“這是城池陷落之淚。”——“鐵打的旅順”僅僅一天就告失陷,軍港拱手資敵,軍民慘遭屠戮,連老天爺都哭了!
清末著名軍事理論家、曾任李鴻章幕僚的姚錫光悲憤的評價:“旅順之防,經營凡十有六年,靡钜金數千萬,船塢、炮台、軍儲冠北洋,乃不能一日守。門戶洞開,競以資敵。自是畿甸,陪都撼擾,而複(州)、蓋(平)以南遂遍罹鋒鎬已!”
聽到旅順陷落的噩耗,李鴻章卻欲哭無淚。據李的幕僚吳汝綸回憶,“平壤之敗,李相痛哭流涕,徹夜不眠,及旅順失守,憤不欲生。”
戎馬起家的李鴻章一生,有三件得意事。第一是興建了中興之師——淮軍,第二是興建了東洋第一堅壘旅順軍港,第三是興建了亞洲第一艦隊北洋水師。
一場甲午戰爭,讓李鴻章的心頭肉去了兩塊:淮軍不堪外寇一擊,鐵打的旅順竟然不能一日守——隻剩下北洋水師這根獨苗了。
他不知道,北洋水師的喪鍾已經敲響了。
六、日軍戰鬥力之謎
平壤之戰,潰敗;鴨綠江之戰,潰敗;金州大連旅順之戰,還是潰敗。一個蕞爾島國,讓堂堂天朝大國何其苦澀!曾經橫掃六合八荒的剽悍八旗兵早已化為浮雲,如今的王牌——裝備洋槍洋炮的淮軍,卻在人數相當、武器相當的日軍麵前不堪一擊。
個頭矮小、貌不驚人的日軍士兵,戰鬥力如此強悍,有什麼奧秘?
1. 淮軍的槍炮比日軍先進
首先,需要糾正一個“印象派”的傳統誤區。前線的淮軍將領吃了敗仗後,無不在戰後的報告上訴稱“敵眾我寡,槍炮不如,我軍苦戰”雲雲,而清軍的總統帥李鴻章如法炮製,在對朝廷的奏折上也言必稱“眾寡之不敵,器械之相懸,並非戰陣之不力也。”一說再說,給當世和後世之人造成一種印象:好像清軍都是扛著大刀片和弓箭出戰的,槍炮數量既少,質量也差,吃敗仗也在所難免。
其實,淮軍的武器裝備比起日軍來,絲毫不差,甚至還占上風。
槍支方麵。淮軍早在鎮壓撚軍時,就基本完成了洋槍在軍隊中的普及,傳統的冷兵器和抬槍、鳥槍都已經絕跡。實力最強的劉銘傳部,因為清一色洋槍,還遭到僧格林沁手下大將陳國瑞的嫉妒,為搶奪洋槍,打了一場內訌戰。甲午戰爭前期,赴朝的淮軍,基本裝備的是英國、德國、美國的後膛單發槍,部分隊伍還裝備了更為先進的後膛連發槍(又稱快槍)。如當時世界上最精良的德國13響毛瑟槍,在平壤戰役的船橋裏守衛戰裏,一度打得進攻的日軍伏在地上抬不起頭,日軍記載道“頻頻發射的連發槍的子彈掠過樹枝頭,恰如疾風掃落葉一般”。
反觀日軍,甲午戰爭時期的製式步槍是本國生產的村田18年式單發槍,火力比之淮軍大為不如,更先進的村田22年式連發槍,在十年後的日俄戰爭中才成為主力。
火炮方麵,除了江南製造局自己製造的大炮常年供應軍隊外,淮軍還裝備有最先進的美國加特林機關炮、英國阿姆斯特朗和德國克虜伯式後膛炮。僅僅在1874年,李鴻章就曾購買了德國克虜伯後膛炮114門,成立了新式炮隊十九個小營,用以裝備淮軍。
而日軍在戰爭前期,所使用的主要是本國生產的野炮和青銅山炮,無論是射程還是威力,都比清軍大為不如。但是到了戰爭後期,日軍的大炮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都遠為提高,其中原因不言而喻:戰利品。僅僅在平壤之戰和鴨綠江攻防戰中,日方就繳獲了大炮一百餘門,槍支數千,炮彈子彈無數。
日軍每次戰鬥過後,都對繳獲的大炮倍加珍惜,該換油的換油,能修複的修複,轉而編進自己的炮營。不少人知道在威海衛保衛戰中,日軍用清軍棄守的炮台,轉過來打北洋艦隊,但更多人不知道的是:清軍炮台上那些先進的德國克虜伯大炮,日軍炮兵見都沒見過,根本不會操作,於是刺刀一架,威逼技術嫻熟的清軍俘虜放炮!
我們的武器,反過來打我們自己,這是甲午戰爭中最最悲哀和諷刺的一幕。
2. 矮小而強悍的日本兵
甲午戰爭爆發後,西方輿論普遍看好人口眾多、資源豐富的大清,並拿日本軍人個頭矮小說笑。
日本是一個極度自卑和極度自尊的民族,為了消除所謂“世人動輒說清國士兵體格大大優於我兵”的不利輿論,1894年12月,日本大本營的野戰衛生長官石黑忠惠識專門煞有介事的搞了一次“日清兵體格比較”,找出70個清朝俘虜和一萬四千名日兵做了比較測試,得出的結果如下:
身高,清兵平均高六分(約2厘米);
體重,日兵平均重1貫七百四十日(約7公斤);
胸圍,清兵大1寸五分(約5厘米);
肺活量,日兵大5002立方厘米;
握力,日兵強10公斤。
據此,日本大本營向各部隊鄭重發出公告,宣稱日兵的體格主要指標比清兵優越,並讚美這是因為“講究強兵的我國衛生學所做的貢獻”雲雲。
十九世紀的日本,還沒有搞後來的“一杯牛奶強壯一個民族”的全民健康計劃,和其他民族比起來,怎麼看都是一群小矮子。其實,日本人沒必要在所謂體格上做粉飾文章,日軍強大的戰鬥力,來自訓練有素的作戰能力和頑強的鬥誌。
縱觀日本在甲午戰爭、日俄戰爭和二戰的表現,日軍在戰略層麵上並無出色的統帥,日軍的強悍是體現在基層指揮官和士兵身上。
甲午戰爭中,不少外國軍官和記者和日軍隨行,在他們眼中,“日本軍官大多身材矮小,其貌不揚,但他們嚴格的組織和執行能力令人敬佩。”美國記者庫利曼則稱日軍是沉默的兵,他們在行進時沒有音樂,沒有旗幟,隻注重實用一方,其組織極為精悍。連人夫都很勇敢,“我與非武裝的人夫一塊兒行進在槍林彈雨之中,使我吃驚的是他們都意氣高昂,常常是邊發出笑聲邊前進。我想如果敵人逼近,他們不但不會逃跑,反而會向敵人投擲石塊。”
仔細看日軍在甲午戰爭各個戰場的戰術,其實都有固定的模式。比方說進攻,炮兵對射完畢,日軍會一部從戰場正麵主攻,散兵線前進,吸引敵人火力,牽製敵人主力,一部或兩部從側翼進攻,一部做預備隊。而清軍往往主力集中正麵,最怕遭到側翼進攻,一到日軍吹響衝鋒號,清軍即告潰敗,無數次戰鬥都是如此。
更令人恐怖的是,日軍就算處於劣勢,也往往能憑借頑強的戰鬥意誌扭轉。在遼東海城的一場戰鬥中,數量三倍於敵人的清軍固守一個村子,日軍在距離村子四百米處時,因傷亡嚴重,隊形大亂。在無側翼包抄、無預備隊增援的不利情況下,日軍指揮官認為:“與其這樣白白地延誤時間而使士氣沮喪,莫如一擁而上。”拔出軍刀一聲令下,日軍端著刺刀,冒著槍林彈雨嗷嗷叫著發起了衝鋒,清軍潰退了。
戰術上,這種距敵四百米的衝鋒無異於自殺,就連日本的軍事條令也規定,以步槍刺刀實行衝鋒,須在距敵一百五十米以內。但戰場不是軍事教材,甲午戰爭的無數次戰鬥,麵對著玩命的日軍,清軍的意誌比他們的陣地先行崩潰了。
二戰中,日本的單兵戰力及和戰鬥意誌,是世界公認的。其實早在之前,日軍擅長“肉彈”攻擊的恐怖名聲就已經傳出了。如果你認為是清軍的無能成就了日本人,那麼不妨看看日俄戰爭,號稱陸軍世界第一的俄國人無論從武器裝備、個人體格、訓練能力、戰鬥力甚至野蠻程度上,都堪稱日本遇到過的最強勁對手。戰前,傲慢的俄國人根本看不起這個“矮人國”,認為“扔帽子就可以把它壓倒”。
結果,在一場又一場絞肉機一樣的戰鬥中,日本人用傷亡近30萬人的慘勝,證明了矮小的日本人,比高大的俄國人更勇敢、更能吃苦耐勞、更不怕死。
3. 死亡是如此美麗
闖進別人的家園幹壞事,這種行為在中國,有個歇後語形容叫“夜貓子進宅,沒安好心”。但你要是這樣對日本人說,他多半會喜笑顏開:夜貓子,是種好動物啊。
的確,在日本人眼裏,貓頭鷹是人人喜歡的吉祥動物。
對於日本民族,不能以中國人的慣常思維去理解,否則你隻會得出兩個字的簡單結論:變態。
甲午戰爭,日本人遠離本土在異國領土作戰,行軍之艱苦、物資之困乏、傷病之多,是不難想象的。以中國人的思維,你無端侵略人家,在人家的領土裏作戰,怎麼也會存在消極厭戰、士氣低落的時候。但日軍似乎不存在這樣的問題,士氣的高昂貫穿始終。缺糧少水的時候,軍官和士兵一起喝著稀粥、嚼著梅幹行軍;攻城惡戰的時候,高呼著天皇萬歲衝向敵人;屠殺婦孺的時候,在家鄉最善良的士兵都不會手軟。
是什麼精神在支持著這群機器一樣的軍人?
讓日本士兵來告訴你答案吧:“我衝鋒陷陣為國捐軀的時候,天皇在看著!”
盡管日本有佛教、神道教、基督教等諸多宗教,但在日本民族骨子裏,天皇才是唯一的真神和上帝。
明治天皇1882年頒布的《軍人敕諭》,第一句就是:“我國軍隊世世代代為天皇所統率。天皇與軍人一心相連,榮辱與共,朕賴爾等為股肱,爾等仰朕為頭首,其親特深。”
正如美國人類學家本尼迪克特那本著名的《菊與刀》裏所寫:隻要天皇下令戰鬥,日本人就會毫不猶豫的戰鬥到死,哪怕手裏隻有竹竿。
日本是全民義務兵製,每個士兵“光榮”的入伍後,軍官會告訴你,戰爭是殘酷的,你要有死的覺悟。在全世界任何一個國家,懷著必死之心已經稱得上最勇敢的戰士。但對於喜歡走極端的日本軍人來說,懷著必死之心還不夠完美,懷著“已死之心”才算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