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墜落的龍旗(1 / 3)

第五章 墜落的龍旗

——甲午戰爭篇

萬曆朝鮮戰爭過後,曆史靜悄悄地走過了三百年。

這三百年裏風雲變幻,大陸這邊,朱家天下早已易主,梳著辮子騎著快馬的滿清成了中國的統治者。當紫禁城的權力棒交接到一個年近六旬的自負老太太手裏時,這個龐大的帝國已經腐敗透頂,衰老不堪;大海那邊,閉關鎖國的日本經曆了明治維新的陣痛,卻從一個落後弱小的封建島國,蛻變成一個躍躍欲試的新興帝國。

一個是當年武功神勇而今百病纏身的老朽,一邊是剃著寸頭、留著紋身的暴力少年——一場架不可避免的打起來。

戰爭的結果每個中國人都切齒難忘:中國敗了。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中,中國割讓了台灣島,賠償了兩億三千萬兩白銀。

四萬萬人口、幅員遼闊的大清,為什麼敗給一個資源貧乏的蕞爾島國?裝備洋槍洋炮的精銳淮軍,為什麼百戰無一勝?耗費巨資、成軍六年、號稱亞洲第一的北洋艦隊,為什麼落得個全軍覆沒的下場?這樣前無古人的恥辱條約,清朝為什麼肯簽字?

對於這場把天朝上國最後遮羞布扒光的戰爭,中國人的疑問和憤怒實在太多,一直到今天還是耿耿於懷,但更多清醒的人選擇了反思。

李鴻章在馬關和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簽訂條約的間隙,兩個老對手開始聊天。對於清朝百病纏身的現狀,伊藤博文說:“十年前,我在津時與中堂談及,何至今一無變更,本大臣深以為抱歉。”李鴻章無可奈何地回答:“我國之事,囿於舊俗,未能如願以償……”

沒有變革,國家隻能任人宰割。同樣,沒有全國同心,軍隊就沒有勝利。

日本在戰爭期間,全體國民自覺自願把自己綁上了擴張侵略的烈火戰車,天皇帶頭減餐捐款,市民搶購國債,妻子催促丈夫參軍,士兵唱著揚我國威的軍歌踏上侵略之路。

中國呢?淮軍吃敗仗,李鴻章政敵拍手稱快;北洋水師危急,南洋水師不救;清廷寧願割地賠款,不願遷都抗戰。

戰後,根據條約規定,一個名叫堀口九萬一的日本外交官來到湖北沙市,為即將開設的領事館選擇地址。沙市屬於荊州府,熟悉中國三國曆史的堀口,卻在這塊諸葛亮、關羽的舊日叱吒之地,發出了無法理解的困惑和感慨:同行的當地清朝官員,居然沒有一個人知道才發生的那場戰爭。

舉國渾噩,無法不敗。

大清就是一座封閉的宅院,英國軍艦率先轟開了它的大門,太平天國動搖了它的地基,然後,一群明火執仗的日本強盜,破牆而入,強行掠走了屋子裏的所有積蓄,留下搖搖欲墜的破屋,苟延殘喘到辛亥革命的炮聲——這就是甲午戰爭。

一、袁世凱把大清拖上了賊船

1894年戰爭爆發的那個夏天之前,大清和日本已經交手了兩個回合。第一回合,1874年,日本在借口本國人被殺出兵台灣的事件中,首次嚐到戰爭的甜頭:大清妥協賠款,琉球被並入日本。第二回合,1884年,大清軍隊在朝鮮平定了親日的“開化黨”政變,日本駐朝公使連夜潛逃,次年中日簽署了維持朝鮮均勢的《天津條約》,埋下了兩國開戰的火藥桶。

甲午戰爭的導火索,由一個我們很熟悉的人物點燃:袁世凱。

1. 七顆人頭殺出個朝鮮監國

一代梟雄袁世凱的發跡地是朝鮮。在此之前,他隻是個科舉失敗的小混混。

出生在河南項城的袁世凱,五歲時過繼給叔叔袁保慶為嗣子。袁家是項城望族,袁世凱的叔祖袁甲三進士出身,鎮壓過太平軍、撚軍,官居朝廷一品,是曾國藩、李鴻章的老戰友。盡管有這麼牛的先輩作為榜樣,但少年時期的袁世凱絲毫沒顯露出出人頭地的才能。

袁世凱當時是族裏公認的紈絝子弟:讀書讀不下去,酷愛喝酒、騎馬、打架。恨鐵不成鋼的嗣父袁保慶在拿起板子臭揍這個頑童屁股時,心裏未嚐不灰心喪氣:看來也是個沒出息的家夥!

22歲時,科舉徹底無望的袁世凱,一把火燒了所有詩文,投奔到袁保慶的結拜兄弟淮軍將領吳長慶部下,才開始其波譎雲詭的政治生涯。

1882年8月,朝鮮發生“壬午兵變”。國王李熙和當權的王妃閔氏,被暴亂的士兵逐出了王宮,李熙的父親大院君(大院君是朝鮮對國王父親的封號)趁機掌握了實權。

朝鮮和中國是宗藩關係,藩國兵變,宗主國豈能坐視?清廷隨即派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率三艘軍艦,載著吳長慶的六營士兵赴朝鮮平亂。袁世凱作為負責營務的幕僚跟隨,一踏上征戰的路途,袁世凱就像一根不甘屈居褲袋裏的錐子,迅速出了頭。

軍艦登陸前需要勘測登陸地形,滿船的將士都在暈船,天生不暈船的袁世凱自告奮勇和丁汝昌一起下水勘測,兩人脫了靴子,光著腳從砂石遍布的沙灘來回走動,袁世凱哪裏比得上士兵出身的丁汝昌,腳下很快破裂開,血跡一滴滴印在沙石上,但袁世凱臉上一絲痛苦的表情都沒有。丁汝昌大奇:“沒想到這個紈絝子弟也能吃苦啊!”

上岸後,清軍的軍紀很差,時有掠奪村莊財物魚肉之事,吳長慶覺得有辱天朝國體,命令袁世凱擔當整頓軍紀的任務。當晚,袁世凱進營帳報告又有違紀事件發生,吳長慶當即怒氣衝衝的罵了一通,責問袁世凱為什麼不嚴懲,袁世凱一直恭恭敬敬的聽著,等吳長慶發完火才平靜地稟告:“已經嚴懲了。”一揮手,親兵捧上了七顆血淋淋的首級。吳長慶大吃一驚,從此對眼前這個殺人如割草的世家子刮目相看。

當時軍營裏眾人不服,認為袁世凱靠殺人媚上,好事者做了一首打油詩加以諷刺:

“本是中州假秀才,中書借得不須猜,今朝大展經綸手,殺得人頭七個來。”

七顆人頭,奠定了袁世凱在慶軍裏的地位。此後,在誘捕大院君、平定叛亂的係列事件中,袁世凱憑借著膽大果決大顯身手,不但為吳長慶深深信任,也贏得了複位後的朝鮮國王李熙的禮遇。“壬午兵變”平定後,清廷獎賞有功人員,一介白丁袁世凱因“治軍嚴肅,剿撫應機”,被授予同知,賞戴花翎。

不靠科舉也能當官,得意洋洋的袁世凱磕頭謝恩的時候,大概心裏會湧現“劉項原來不讀書”的詩句吧。

兩年後,吳長慶調離朝鮮,站穩腳跟的袁世凱卻步步高升,由李鴻章奏舉,任駐漢城清軍“總理營務,會辦朝鮮防務”。

這個職務相當於清王朝駐朝鮮的全權大使,與朝鮮國王平起同坐。就這樣,年輕的袁世凱在朝鮮淘到了政治生涯的第一桶金子,當上了十二年的朝鮮監國。

1894年,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把朝鮮半島推入了戰火的深淵,同時讓袁世凱的朝鮮美夢戛然而止,最後灰溜溜地逃回國內。

風暴的源頭是“東學黨事變”。

2. 當冒險家碰上大騙子

“東學黨事變”是發起於朝鮮全羅道的秘密宗教起義,起義者不滿貪官汙吏、西方列強和日本,倡導以儒家傳統的“東學”對抗天主教等“西學”,他們的戰鬥口號是“懲辦貪官汙吏”、“斥倭斥洋。”

先是壬午兵變,後是東學黨事變,朝鮮為什麼那麼亂?

十九世紀末期的朝鮮時局,四個字就足以形容:內窮外患。

國內,李氏王朝政治昏庸,經濟落後,老百姓窮的吃不飽肚子。淮軍將領聶士成當時奉命考察俄朝兩國,在朝鮮他受到一位府尹的接待,食物卻“腥臭難以下咽”。他在考察日記中,對朝鮮城鎮民眾生活的結論是“荒陋至極,民苦可知”。

不但老百姓窮,當官的也不富裕。從老照片可以看到,當時朝鮮的一品官員出行時,交通工具居然是簡陋的獨輪車。

國外,日本、俄羅斯兩個強鄰像兀鷹一樣緊緊盯著朝鮮這塊腐肉,都希望在朝鮮事務上插上一腳,李氏朝廷內部順理成章分為親日派、親俄派,當然,更多的是親清派——畢竟中國是朝鮮幾個世紀以來的宗主國。

外憂內困,朝鮮全國怨聲載道,終於,1894年2月,震撼半島的“東學黨事變”在全羅道爆發了。

東學黨的起義軍拿著簡陋的刀槍弓矢,打敗了一批批鎮壓的官軍,朝鮮原本脆弱的軍事力量崩潰了。最巔峰時期,起義軍控製了朝鮮南部三道,並建立了自己的政權機構。這下,李氏王朝如坐針氈。

盡管很不情願,但朝鮮的當權者隻好選擇向宗主國借兵平亂這條老路了。

袁世凱密切關注著這場變動,在他的腦海裏,這場變動甚至是上天賜給他的機會:一旦中國發兵平亂,坐鎮朝鮮的他理所當然獲得更多的政治資本。自詡為軍事奇才的袁世凱,對東學黨不屑一顧:“方今東學跳梁,若使餘畫策,期以十日,必不難討滅之。”立功心切的袁世凱一方麵鼓動朝鮮向中國請求派兵,一方麵向李鴻章報告主張發兵,說:“韓歸華保護,其內亂不能自了,求為代戡,自為上國體麵,未便固卻。”

時任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的李鴻章,相當於大清的最高軍事、外交首腦,多年的外交經驗讓他狐疑不決,他的顧忌來自於日本。

按照1885年簽署的《天津條約》,中國隻要出兵朝鮮,日本也有理由出兵。李鴻章最擔心日本乘勢出兵,形成亂局,清政府應付西方的老虎還忙不過來,萬一再招來東方的惡狼,豈不是得不償失。

不過,在風頭正健的袁世凱看來,日本容易搞的定。

日本駐朝鮮公使大鳥圭介向袁世凱一再保證,對中國出兵,日本“必無他意”,最多是調來幾百兵保護使館而已。袁世凱在他的誘使下,終於鑽進了圈套。

在袁世凱一次次的來電敦促下,李鴻章終於打消了顧慮。

6月3日,朝鮮政府在袁世凱的催促下,攜政府照會正式請求中國派兵。6月6日,中國出兵,同時照會日本:我們隻是應藩國之請,平定叛亂後立刻全體回國。

事實證明,和日本人在國際事務上的欺詐比起來,袁世凱的才智實在遠遠不夠,他沒有想到:堂堂一個國家,堂堂一個政治家,說話居然這麼不算話!袁世凱以後的政治生涯裏,屢屢玩弄騙術,不能不說,在朝鮮的這段經曆,日本人給他上了刻骨銘心的一課。

3. 日本,連市井流氓都在請戰

兵發朝鮮,日本等待這一刻實在太久了。

日本是個懸浮在大海裏的孤島,在日本人看來,朝鮮半島簡直就是老天賜給大和民族最好的後花園。兩千年以來,日本一直覬覦著這片盛產大米的土地,或者說,覬覦著一條通往廣闊大陸的通道。明治維新以來,國內“征韓論”的嗓門越來越大,翅膀硬了的日本在朝鮮事務上,更是不遺餘力地事事都要插一杠子。一方麵,日本拒不承認中國和朝鮮的宗藩關係,宣傳朝鮮是獨立的王國;另一方麵,日本想方設法在朝鮮獲得了和清朝同樣的政治待遇。

在一心趕超西方列強的日本人眼裏,朝鮮就是塊積弱的嘴邊肥肉,西有大清,北有俄國虎視眈眈,自己不吃遲早給別人吞掉。至於軍事上,則絲毫不是問題——遠在三百多年前,豐臣秀吉的軍隊就如入無人之境,席卷了大半個朝鮮,現在日本有了槍炮和軍艦,征服朝鮮更是不在話下。

萬事俱備,唯一欠缺的就是一個借口。

於是,當東學黨事變的消息傳到國內,日本整個國家就像打了一針睾丸激素一樣,急速躁動起來。報紙上爭相大造輿論,促使政府出兵。各報用的最多的詞有:“千載難逢”、“機不可失”、“朝鮮風雲”、“東洋盟主”、“大和魂”等等。

沉寂了三百年後,日本要在東亞再次“雄起”了。

6月2日,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在官邸召開了一次秘密內閣會議,與會的主戰派、外務大臣陸奧宗光主導了會議:“如果中國確有向朝鮮派遣軍隊的事實,不問其用任何名義,我國也必須向朝鮮派遣相當的軍隊,以備不測,並維持中日兩國在朝鮮的均勢。”對陸奧的意見,內閣成員全體同意。同日,得到了明治天皇睦仁的認可。

當天夜裏,陸奧宗光和外務次官林董將參謀次長川上操六請到外相官邸,三個“鷹派”首腦細致的討論了出兵朝鮮的詳細兵力、作戰計劃。林董後來回憶說:當天的會議“不是議論怎麼和平解決問題,而是討論了怎樣進行作戰和如何取勝的問題”。

6月5日,日本正式成立了戰時大本營。請注意,這時距兩國正式宣戰還有兩個月時間。

千萬不要以為隻是日本政治家在覬覦朝鮮,日本國民對鄰國的胃口一樣很好。看看日本報紙的報道:水戶藩士二百餘人向陸軍部請願,組織“戰刀隊”赴朝鮮參戰;關東地區素有俠客之名的高橋,糾集了一千多遊民,申請從軍——日本的所謂俠客,就是黑社會流氓。

朝鮮固然羸弱可欺,連老朽的清朝,在一心擠入“列強”的日本人眼裏,也是個可以一試身手的對象。話說,20年前的台灣事件,日本不是成功侵占琉球並迫使清朝賠償50萬兩軍費嗎?

一個小心翼翼生怕惹火上身,一個有備而來唯恐天下不亂,中日兩國懷著不同的心情,派出了軍隊。

4. 李鴻章:我不先開仗,日本不好動手

中國的派遣軍當然是李鴻章的淮軍嫡係,主帥是直隸提督葉誌超,副手是太原鎮總兵聶士成,清軍總數為2465人。但是中國軍隊一到朝鮮,就發現事情不對頭:海上的日本運兵船一艘接著一艘,軍艦大搖大擺停泊在仁川港,而且日軍還派遣汽艇四處探測清兵動向。

日本大舉出兵,明顯居心叵測。遠在中國的李鴻章卻要袁世凱勸告朝鮮政府:“日與華爭體麵,兵來非戰,切毋驚擾。”

爭體麵?兵來非戰?與其說這是李鴻章安慰朝鮮人,不如說是李鴻章安慰自己。

有備而來的日軍,入朝人數除陸軍近四千人外,海軍則有鬆島、吉野、千代田、八重山、築紫、大和、高雄、赤城八艘主力軍艦,實力遠在中國軍隊以上。

東學黨起義軍在清軍入朝後,迅速和官軍達成了和議,一時間轟然解散。至此,兩國出兵的理由都已經不存在了,但是日本刀拔出來了,不見血是不會收鞘的。

日軍源源不斷地開進漢城、仁川、釜山,看到太陽旗在三個朝鮮重要城市升起,後悔莫及的袁世凱已經聞到大戰的硝煙,不敢出使館大門一步,對外聯絡全靠他在朝鮮娶的三姨太閔氏。到了這個地步,後悔已經沒用,袁世凱一分鍾也不想呆在這個火藥桶上,在多次電報李鴻章請求歸國後,終於在6月中旬化裝逃離了這個令他又愛又恨的國度。

監國袁世凱閃人了,駐紮在牙山的清軍怎麼辦?明擺著亂軍已經沒有了,有的隻是虎視眈眈的日軍。惶惶不安的葉誌超急電李鴻章,獻了上、中、下三策。上策是迅速從朝鮮北部增兵,準備打仗;中策是全體撤兵,不給日本人以口舌;下策則是孤軍死守。應該說,葉誌超的上策和中策都是可取的,但是在那麼混亂的格局下,李鴻章還是在重複他後半生的一貫外交戰略:和戎。

李鴻章告誡葉誌超:“日雖竭力預備戰守,我不先與開仗,彼諒不動手。此萬國公例,誰先開戰,誰即理詘。切記勿忘!汝勿性急。”由於李鴻章相信所謂“萬國公例”,並擔心“我去兵愈多,彼必不肯減退”,所以既不增兵,又不退兵,清軍得到的命令是“暫靜守勿動”。

耗著。靜看日出日落。

援朝的清軍,就這樣尷尬的“靜守”在牙山,等待他們,等待大清的是什麼命運?

二、豐島和牙山的悲喜劇

在日本人的兵法辭典裏,“奇襲”一向是被鼓吹的戰術。“奇襲”說來好聽,其實就是偷襲,就是不打招呼先動手,這一招日本人用得純熟,日俄戰爭中的偷襲旅順港,二戰中的偷襲盧溝橋、偷襲珍珠港,莫不如此。而甲午戰爭的第一炮,也是由蓄謀已久的日本軍艦突然打響。

1894年7月25日,日本軍艦在豐島附近海麵,對清朝艦隊實行了突然襲擊。在兩國尚未宣戰的情況下,近千名清朝官軍的軀體沉入了冰冷的大海。

1. 誰開了第一炮毫無意義

豐島是牙山灣外的一個小島嶼,島的北端海麵水深可航巨輪,為艦船進出牙山的必經之路。

當日清晨,兩艘北洋水師的軍艦濟遠和廣乙正在返航回國的路上,和日本聯合艦隊第一遊擊隊的三艘軍艦——吉野、秋津洲、浪速狹路相逢。沒有任何警示,吉野對北洋艦隊發射了揭開甲午戰爭帷幕的第一炮。

開戰之前,日本軍事家們分析過兩國的軍事力量,得出的結論是:陸軍方麵,日本肯定能輕鬆擊敗軟弱的中國陸軍,海軍方麵則是處於下風,成軍六年的北洋水師令日本絲毫不敢小視。所以,日本人明白,最終決定戰爭走向的是海戰。

尋殲北洋艦隊主力,成了日本聯合艦隊的第一重任。聯合艦隊司令官伊東祐亨下達命令說:“如果在牙山灣附近的中國艦隊力量弱小,則不必一戰;如果中國艦隊力量強大,則加以攻擊。”

在劍拔弩張的氣氛下,日本三艘軍艦不可能準確貫徹司令的作戰意圖:不交手,怎麼知道對方力量強弱呢?打了再說。

在中國軍艦出發前,廣乙艦管帶林國祥曾請示提督丁汝昌說:“若遇倭船首先開炮,我等當如何應敵?”丁汝昌回答說:“兩國既未言明開戰,豈有冒昧從事之理?若果倭船首先開炮,爾等亦豈有束手待斃之理?縱兵回擊可也。”

一方是蓄謀挑釁,一方是被動自衛,戰鬥的主動權完全在日本人手中。

豐島海戰發生後,日本外務大臣陸奧宗光在致各國公使的照會中,惡人先告狀:“清國軍艦在牙山附近轟擊日軍。”日本隨軍記者編寫的《日清戰爭實記》則活靈活現地描繪道:“當時我艦尚不知朝鮮漢城發生事變,對清國雖暗中敵視,表麵仍作為友好鄰邦,因此決定做海軍的普通的敬禮。我軍一艦升起將旗,以為靠近對方軍艦時,對方必定做相應的敬禮。然而,他們非但不敬禮,反而進行戰鬥準備,對我軍表示敵意。我艦因海麵狹窄,向前航行不便,未咎其無禮,轉向西南,駛進外海。須臾間,彼我距離接近,對方突然開炮。既然對方已挑起戰事,我艦豈能遲疑,立即開炮應戰。”

賊喊捉賊,這是日本人在戰爭中的慣用伎倆。

盡管日本人把自己形容得活像無辜的小白兔,但是當事人、日本浪速號艦長東鄉平八郎在日記中明確寫道:“午前七點二十分,在豐島海上遠遠望見清國軍艦濟遠號和廣乙號,即時下戰鬥命令。”

事實上,在那種劍拔弩張的情況下,中日已經處於戰爭狀態,誰先開的第一炮——這種道義上的輸贏,在血淋淋的戰場麵前是多麼的脆弱。

戰爭已經打響。

突遭日艦襲擊,濟遠和廣乙頑強還擊。不過,兩艦無論噸位、火力都不如日艦。特別要提的是日艦吉野,吉野是服役才一年的新型巡洋艦,排水量4216噸,航速23節,裝備有速射炮12門,號稱當時世界速度最快、火力最猛的巡洋艦。而濟遠號是排水量2300噸的巡洋艦,艦齡已近10年,航速和艦炮都大大落後。廣乙則是排水量隻有1000噸的魚雷炮艇,火力更加不濟。

雙方互相炮擊,海麵驟然硝煙彌漫。《日清戰爭實記》中這樣評論:“清艦雖亦善戰,彼二我三,眾寡之勢,豈能久抗?”

廣乙艦體受重創後,退往朝鮮海岸擱淺自焚。而濟遠則在死傷數十人後,掉頭狂奔。

2. 雙旗將方伯謙

別誤會,“雙旗將”不是說方伯謙京劇看多了,他不是在背後插繡旗,而是在軍艦上懸掛白旗和日本海軍旗。

六十年代的老電影《甲午風雲》裏,有許多技術和史實上的破綻,但惟獨那個一臉陰鷙的濟遠管帶方伯謙,沒有刻畫錯:一個臨陣脫逃的怕死鬼。

方伯謙,福建侯官人,福州船政局第一屆畢業生。1876年成為首次出洋的海軍留學生,在英國格林威治海軍學院學習。1880年學習期滿回國,在北洋水師任職。1885年起,任濟遠號管帶。

這是一個喝過洋墨水、獲得過高級培訓的現代海軍將領,如果說北洋水師是李鴻章的寵兒,方伯謙和劉步蟾、鄧世昌這些海軍將領就是北洋水師的寵兒。

甲午戰爭兩次海戰:豐島海戰和黃海大東溝海戰,方伯謙都扮演了不甚光彩的角色。豐島海戰中,方伯謙突圍途中先升白旗、後升日本海軍旗,且戰後捏造戰報;大東溝海戰中臨陣脫逃,最後被清廷諭令軍前正法,成了甲午戰爭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被軍前正法的高級將領。

來看看方伯謙在豐島海戰中都做了些什麼——

在日本三艦的合擊下,濟遠一開始奮力還擊,並發出兩炮擊中吉野。但隨著廣乙受重創東駛,濟遠便全速向西逃走。浪速窮追不舍,驚慌之中,方伯謙先是打出白旗,後打出日本海軍旗。浪速艦長東鄉平八郎在日記中記載道:“我艦乃追擊‘濟遠’號,彼乃在小波拉海上舉起降旗……到了離三千多碼時發射船首的大炮。‘濟遠’號至此舉起了日本海軍旗,上加白旗,表示投降。”

浪速見狀掛出信號:“立即停輪,否則炮擊!”但濟遠掛著兩麵恥辱的旗子,卻毫不減速,這時浪速接到了吉野號通知歸隊的信號,停止追擊,濟遠逃過一劫。

且降且退——這個戰術的發明權應該歸屬方伯謙。一旗不夠,再加一旗,方大人視作戰如遊戲,視日本人如玩偶。

大難不死的方老兄,回國後居然顛倒黑白,在航海日誌裏記載:“擊死倭提督並官弁數十人,彼知難以抵禦,故掛我國龍旗而奔。”不但如此,還攻擊廣乙:“倭督船(吉野)放一空炮,廣乙即自行駛去。”

“掛我國龍旗而奔?”這樣充滿想象力的事情,果然隻有身經其事的方伯謙能想出!

不過,方伯謙的“戰功”並沒有得到認可,水手間暗罵“黃鼠狼”(士兵給方伯謙起的諧音綽號)膽小避戰,連北京朝野間也獲知一二。李鴻章在給丁汝昌的信中不滿地說:“方伯謙牙山之役敵炮開時躲入艙內,僅大、二副在天橋站立,請令開炮,尚遲不發。此間中西人傳為笑談,流言布滿都下。”

但是,沒有懲罰。於是,方伯謙得以在黃海海戰的最關鍵時刻故技重施,熟門熟路的臨陣脫逃。

3. 悲壯高升號:步槍和艦炮對射

日艦追殺正酣之時,突然海麵又升起兩股濃煙,兩艘清船誤打誤撞的趕上了殺戮時刻:高升號和操江號。

高升號是英籍商船,被李鴻章高價雇傭作為運兵船,從塘沽出發增援牙山,裝有北塘防軍、淮軍仁字軍官兵一千一百一十六人,統帶官是幫辦高善繼。操江號則是一艘老掉牙的運輸艦,裝載武器餉銀開往牙山。操江號原本是一艘中國自己製造的木質舊式炮船,艦齡已逾二十年,實際航速隻有八節,雖裝備五門舊炮,但火力甚弱,所以改為運輸艦使用。艦上官兵八十二人,由管帶王永發率領。

戰事一觸即發,清朝增兵牙山固所應當,不過沒有安排護衛艦同行,就這樣任由運兵船“裸奔”,實在令人駭異。李鴻章依仗的是英國的米字旗,他認為日本不敢公然對英國船隻下手,否則就違反國際法。而冰冷的事實一再證明,李鴻章就是那個一輸再輸的冤大頭——在戰爭遊戲中,日本人一再出老千,根本無視國際規則。

操江號被日艦命令停駛時,管帶王永發慌了手腳,先是打算自殺,被手下勸解後,急忙降下清朝龍旗,掛上白旗表示投降,被日艦押送到長崎佐世保港,船上原本用來犒賞牙山守軍的二十萬兩餉銀和大炮二十門、步槍三千支、大量彈藥,當然被日本人笑納了。上岸後,得意已極的日本人把俘虜押解遊街,搖鈴吹號,招來長崎居民爭相觀看,以示淩辱。被俘的八十二名清軍官兵,一直關押到1895年8月才遣返回國。

操江號軟了骨頭束手就擒,高升號上的官兵卻全是硬漢子。

日艦浪速號首先開炮示意高升號停船,隨即派人上船,打算把高升號俘虜回日本。英國船長乖乖服從,中國官兵卻不甘屈服,“攘臂而起,全船騷動。”麵臨生死關頭,高善繼對士兵說:“我輩自請殺敵而來,豈可貪生伯死?今日之事,有死而已!我輩同舟共命,不可為日兵辱!”他衝向船長,拔刀瞋目曰:“敢有降日本者,當汙我刀!”

高善繼,江西人,本是候選知縣。見朝鮮戰事,投筆從戎,在直隸通永鎮總兵吳育仁幕下任營務處幫辦。這次李鴻章派“仁”字軍增援朝鮮,高善繼自請帶隊同往。

在激烈談判四個多小時沒有結果以後,浪速號掛起了表示最後警告的紅色信號旗,高升號的最後時刻到了。

東鄉平八郎在日記中輕描淡寫地記載道:“清兵有意與我為敵,決定進行炮擊破壞該船。經發射兩次右舷炮後,該船後部即開始傾斜,旋告沉沒。曆時共三十分鍾。”

東鄉平八郎,薩摩鹿兒島人,自小酷愛海上戰爭,參加過對英國的薩英戰爭、對幕府的阿波衝海戰,後到英國海軍留學深造,是日本國內最熟悉海軍事務的實幹型將領。

這位後來在日俄戰爭打敗俄羅斯遠東艦隊、被譽為“軍神”的日本海軍名人,貌不驚人,性格沉默寡言,隨身總是攜帶一枚篆刻著“一生伏首拜陽明”的印章。明代大儒王陽明的“心學”思想追求“赤誠之心”,注重內心和人格的陶冶,被無數日本武士奉為聖明,但東鄉平八郎冷酷的屠殺無辜,內心有何“赤誠”可言?

高升號是艘商船,沒有一門大炮,清朝官兵在日艦炮火的猛烈轟擊下,操起步槍勇敢還擊,直至船身全部沉沒。

商船和巡洋艦對峙,步槍和艦炮對射——這是何其悲壯的一幕!戰爭是凶事,不可能要求敵對雙方操起同樣武器,兵對兵將對將單挑,高升號的一千名士兵,為什麼要進行這場以卵擊石的戰鬥?說為了捍衛大清帝國,為了維護朝鮮和平,都是虛話。他們捍衛的,是自己的尊嚴——不願像操江號一樣被人像狗一樣牽著遊街,為日人所辱!

日艦恨清兵抵抗,對落水的中國士兵用快炮射擊,海水為之染紅。

高升號沉沒後,被德、英、法艦救出二百多人,其餘的八百七十一名官兵全部罹難。

諷刺的是,高升號沉沒後,英國並沒有李鴻章期待中的“英人必不答應”,隻是在事後裝模作樣做了調查,最後還是向清朝索要了沉船的賠償。在實力和利益麵前,西方的老牌強盜對東方強盜新貴的“魯莽”表示了諒解和默許。日本不宣而戰卻逃脫譴責和懲罰,國際法隻是個笑談。還是那句老話:強權即是公理。

高升號的遇難官兵,大部分是合肥東南鄉六家畈的農家子弟。噩耗傳來,六家畈“處處張幡,家家招魂”,至今每到清明,仍有後代燒紙焚香祭奠。

我們可以失敗,但不能忘卻。對於中國近代史上第一批在對日戰爭中犧牲的英魂,為之國葬都不為過!

4. 牙山之戰,大家都“捷”了

在豐島海戰的同一時刻,日本陸軍也刀劍出鞘,向駐守牙山的清軍發起了攻擊。

不過,第一個死在日本刀下的是一個日本人,古誌正綱陸軍少佐。

古誌正綱是個慣於戰陣的老資格軍人,7月25日,他被日本混成旅團長大島義昌少將委任為先鋒,率領一個大隊逢山開路遇水搭橋。

不料,當古誌正綱的先鋒隊抵達水原後,前日所征集的朝鮮夫役全部逃走,古誌正綱“大憤,雖百方苦心征發,韓民多避不應”,因此,日軍前鋒不得不在水原滯留一天。第二天,混成旅團主力抵達水原後,深感失職貽誤軍機的古誌正綱於當夜掩門,切腹自殺。

先鋒自殺並沒削弱日軍的氣焰,在探知清軍主力已撤離牙山,移駐成歡驛後,日軍開始了甲午戰爭的第一次陸地進攻。

7月29日,兩軍主力在成歡驛展開了激戰,兵力上日軍總數四千,清軍總數三千八百,基本相當,但清軍兵分兩路,局部戰場弱於日軍,而且清軍統帥葉誌超和聶士成錯誤估計了情報,認為日軍有數萬之多,先存了“敵眾我寡”之怯。開戰後,清軍依托堡壘誓死奮戰,但傷亡很重,終於堅持不住,“見軍火垂盡,不得已率眾潰圍而出。”

此戰,日軍傷亡87人,清軍傷亡200餘人。

這場甲午戰爭的中日陸軍第一次交鋒,因為規模不大,所以曆來不受史家重視。其實,距萬曆朝鮮戰爭三百年後,中日正規軍互相不摸底,此為“開戰後第一衝突之勝敗,關係爾後兩軍誌氣者極大”,對兩國戰爭信心的影響更是巨大。

對日本,牙山之戰就是針最好的強心劑。主戰派首腦、外務大臣陸奧宗光興高采烈的記述道:“牙山戰捷的結果,漢城附近已無中國軍隊的蹤影,朝鮮政府完全在我帝國掌握之中等喜訊,立時傳遍全國;即歐美列強在今日中日之間已經實行交戰,也無輕易置喙幹涉的餘地,唯有暫時立於旁觀地位。故從前那些應否以強硬手段迫使朝鮮改革,以及高談我軍先攻中國軍隊的得失等議論,已被全國城鄉到處飄揚的太陽旗和慶祝帝國勝利的沸騰的歡呼聲所淹沒。”

清朝方麵同樣一片歡欣鼓舞。牙山之役後,“捷報”傳到了國內:“葉軍屢勝,倭死二千多人,葉兵死二百餘人。葉軍現離漢城八十餘裏。”從鴉片戰爭起,對外積弱已久的清朝,本來對戰爭惴惴不安,聞訊後鼓掌相慶可想而知,中樞大臣翁同龢極為興奮地在日記中寫道:“可喜也!”而中國最早的時事畫報《點石齋畫報》,則開創了中國媒體善“炒作”的先河,“牙山大勝”的報道是這樣的:“……時華兵僅二千餘名,各奮神威,短兵相接,無不以一當十。鏖戰良久,我軍大獲勝仗,斬獲倭首二千餘級,刃傷倭兵不計其數……倭兵死亡枕籍,滿目瘡痍,有自相踐踏者,有長跪乞哀者,悲慘之形動人憐憫。華軍聲威大震,奏凱而回。是役也,我軍以少勝多傷亡無幾,而倭兵已死傷過半矣。若待厚集雄師大張撻伐,吾恐倭人皆不知死所矣!”

從方伯謙到葉誌超,從“掛我國龍旗而奔”到“牙山大捷”,甲午戰爭中,中國的前線將領一次次妙筆生花,活生生的把一出出悲劇硬是演繹成喜劇。

八月一日,都有“大捷”作底氣的清朝和日本同時向對方宣戰。

光緒皇帝的宣戰諭旨豪氣幹雲:

“……著李鴻章嚴飭派出各軍,迅速進剿,厚集雄師,陸續進發,以拯韓民於塗炭。並著沿江沿海各將軍督撫及統兵大臣,整飭戎行,遇有倭人輪船駛入各口,即行迎頭痛擊,悉數殲除,毋得稍有退縮,致於罪戾。”

明治天皇的宣戰詔書氣定神閑:

“……事既至此,朕雖始終與平和相終始,以宣揚帝國之光榮於中外,亦不得不公然宣戰,賴汝有眾之忠實勇武,而期速克平和於永遠,以全帝國之光榮。”

三、男子漢和孬種

平壤城中,雲集了大清最有戰鬥力的五路軍隊,城是堅城,人是精銳,可謂天時地利人和齊備,連李鴻章也對這支裝備精良的部隊信心十足。誰料到,僅僅兩天不到,葉誌超就打出白旗,狂逃六百裏,把淮軍和大清的臉麵丟得精光!

幹糧袋裏隻剩兩天口糧,不得不冒險進攻的日軍,打贏了這場隻關乎勇氣的戰役。

1. 平壤城下,兩軍誰更強

日本人一向看不起清朝的陸軍,戰爭開始前就斷言日本陸軍必勝,這僅僅是狂妄嗎?

先看看兩國的陸軍家底吧。

甲午戰爭爆發前,清朝全國的常備軍(八旗兵、綠營、勇營)總數超過一百萬,但是晚清的八旗兵和綠營早已腐朽不堪,毫無戰鬥力可言,隻有靠鎮壓太平軍和撚軍起家的勇營能打仗。而在四十萬勇營中,隻有李鴻章的嫡係淮軍稱得上精銳。淮軍中,駐紮在東北前線的部隊數得過來:旅順、大連、天津等地的毅軍、親慶軍、銘軍、盛軍、武毅軍、仁字軍等,加上戰鬥力較強的奉軍、直隸練軍,合在一起堪以一戰的清軍主力,隻有區區五萬多人。

日本卻是另一番氣象。為完成明治維新之初“耀皇威於海外”的軍國主義目標,日本的義務兵製已經推行了二十年,全國的機動兵力達到十二萬人,全部可用於中日戰爭。除了兵力占優,日本軍隊的近代軍事水平更是遠遠超過清朝,陸軍的訓練、製度、裝備、戰術、醫療、後勤上完全模仿西方。最重要的,日本已經在兩個月前建立了戰時大本營,一部精密運作的戰爭機器已經開動。總攻平壤那一天,睦仁天皇甚至親臨廣島大本營,一副“禦駕親征”的派頭。

不過,具體到平壤之戰中,清軍無論從人數還是武器上,並不全然落於下風。

當時的平壤城裏,集結了五路兵馬,除了葉誌超從牙山敗退下來的三千五百人,其餘四路都是新近入朝的生力軍,分別是寧夏鎮總兵衛汝貴統率的盛軍六千人、四川總兵馬玉昆統率的毅軍兩千人、高州鎮總兵左寶貴統率的奉軍四千人、副都統豐升阿統率的奉天練軍盛字營和吉林練軍一千五百人,五路清軍合計一萬七千人。不過,葉誌超擔心後路被截,陸續分出六七千兵力駐守北路諸城,這樣算來,平壤大戰中,城裏守軍約有一萬人。

日本方麵,攻打平壤的是第五師團的全部加上第三師團的一部,總人數一萬六千人。第五師團和第三師團隸屬於第一軍,軍長是日本陸軍的元老級人物山縣有朋,當時山縣和第三師團才剛剛登陸仁川。第五師團師團長是野津道貫中將,因為擔心戰局拖長,野津道貫決定不等後援,單獨攻打平壤。也就是說,來勢洶洶的日軍其實是一支孤軍。

武器上,李鴻章給自己的私家軍向來不惜血本。平壤清軍裝備的是連發毛瑟槍+後膛單發槍,特別是世界上最精良的德國連發毛瑟槍讓攻城的日軍吃盡苦頭。日軍則多數還使用本國生產的村田式單發槍,火炮方麵則旗鼓相當,日軍擁有山炮44門,清軍擁有山炮、野炮、機關炮38門,值得一提的是,清軍擁有數門加特林轉管機關炮,這種美國人加特林發明的手搖機槍號稱現代機槍的鼻祖,用它每分鍾200發的火力封鎖一個扇麵,在守城戰中威力奇大。

戰略上清軍以逸待勞,戰術上守堅城,總兵力相當,武器上全麵壓製日軍,這樣的仗居然打輸了,而且連頭帶尾兩天不到,就掛出白旗逃之夭夭,怎能不讓後人悲憤!

葉誌超逃跑歸國後,向朝廷訴苦,說遭遇日軍三萬人圍攻,“子盡糧絕”才英勇且戰且退。而據日方統計,日軍在平壤所繳獲的戰利品有:各類大小口徑炮三十五門,各類槍支一千一百六十支,炮彈七百九十二發,子彈五十六萬發,各種粗細雜糧四千七百石,金磚金錠一百公斤,銀錠五百四十公斤,馬匹、車輛、火藥、信管、紙幣和其他物資無數——彈藥不算上清軍逃亡時攜帶的,防守兩天也綽綽有餘;糧食四千七百石約合25萬斤,足足能支撐一萬士兵堅守一個月!

真正瀕臨“子盡糧絕”的是日軍。因為急於搶占平壤,加上朝鮮民眾的堅壁清野,第五師團主力糧米緊缺,每個士兵身上隻有維持兩天的‘道明寺糕’(把米蒸熟曬幹後的短期食物)和少量彈藥。據日軍隨軍記者記載,日軍元山支隊由於糧食缺乏,“軍官亦僅喝兩碗稀粥充饑”。就連第五師團長野津道貫本人“也有數日沒有米吃,僅以小米飯果腹”。

專攻明治曆史的日本曆史學家藤村道生評論道:“如果連續激戰兩天以上,那麼彈藥和糧食將同時失去補給,隻有放棄圍攻,實行退卻。”

打仗,武器從來不是第一因素。人,才是第一因素。

2. 野津道貫和左寶貴:兩個硬漢的死鬥

包圍平壤的日軍,看上去兵強馬壯氣勢洶洶,但骨子裏遠不是那麼愜意和輕鬆。苦於糧食不足,同時擔心清兵開進新的增援部隊,擺在日軍麵前的現實很嚴峻:如果不能速戰速決,隻有失敗退卻的一條路。

野津道貫做出了強攻的決定。

從軍事常識看,野津的這個決定是極端冒險的。自古以來,攻城沒有數倍於敵人的兵力,基本沒有取勝把握。日軍僅以一倍半的兵力正麵攻城,而且火力、糧草不占優勢,其實是場賭博。但野津並不是全然盲目,經過牙山的攻防戰,他洞悉了清軍的戰鬥力:“蓋彼極短於野戰。窺其所長,唯有守城一法耳。然則彼必占平壤形勝,嚴其防備,以待我軍進攻。我果攻之,宜速圍以陷之。”

戰鬥打響後,日軍在城南戰場大同江左岸的船橋裏,遭到了左玉昆和衛汝貴部的頑強狙擊,死傷慘重,不得已退出戰場休戰。城西戰場上,野津道貫親自督軍衝鋒,但牆高壘厚,日軍同樣進攻受阻,死傷達500餘人。

當晚,看到日軍進攻受阻,野津道貫憤然下達了死命令:“我今率兵於千裏之外與敵作戰,蕞爾此城,竟不能陷之,有何麵目歸謁我天皇陛下?我意已決,明日之戰,舉全軍以進逼城下,冒敵彈,攀胸牆,勝敗在此一舉!我軍幸得陷城,我願足矣;如若不幸敗績,平壤城下即我葬身之處!”

野津道貫,出身於薩摩鹿兒島藩士之家,薩摩武士的後代有著先輩人的剽悍。他參加過打敗幕府的決戰——伏見、鳥羽之戰,擔任過西南戰爭征討西鄉隆盛的先鋒,是日軍陣中能征慣戰的第一大將。平壤之戰後,野津憑功授大將,後擔任第一軍軍長,日俄戰爭後晉升陸軍元帥。

不過,能喊出“平壤城即我葬身之處”的不隻是野津道貫一人,還有一個城中的清軍將領。

鎮守玄武門的總兵左寶貴。

早在奉命赴朝之時,左寶貴已經預感到此去凶險,曾私下對外國友人道別:“這次去,可能回不來了。”到了平壤被日軍合圍後,主帥葉誌超在內的部分將領主張棄城撤退,左寶貴勃然大怒:“若輩惜死可自去,此城為吾塚也!”

軍人最可貴的品質是什麼?早在宋代,千載之下國人尊為武神的英雄嶽飛已經道出了答案——不怕死。

左寶貴,回族,山東平邑縣人。幼年家貧,父母早喪,20歲時帶著兩個弟弟應募從軍。因在一次戰鬥中持旗呼嘯衝鋒,聞名軍中。參與鎮壓過太平軍、撚軍和東北伐木工人、挖金工人、教民暴動。“治軍嚴肅,謀勇兼全。”清政府先後賞賜巴圖魯勇號,穿黃馬褂,頭品頂戴,雙眼花翎,封建威將軍。

草莽出身的左寶貴,性格中有著回族人典型的倔強不屈,至今流傳下來他和另一勇將馬玉昆的一張珍貴合影,泛黃的黑白照片中,兩個中年男人都是一身朝廷正服,不慣照相的表情既嚴肅又有幾分木訥。

大戰前夕,葉誌超召集諸將會議,開口就是撤退:“敵人乘勢大至,鋒芒正銳,我軍子藥既不齊,地勢又不熟,不如暫退璦州,養精蓄銳,以圖後舉。”當時諸將眾說紛紛,唯有左寶貴力言:“敵人懸軍而來,正宜出奇痛擊,令其隻輪不返,不敢再正視中原。朝廷設機器,養軍兵,歲靡金錢數百萬,正為今日,若不戰而退,何以對朝鮮而報國家?大丈夫建功立業在此一舉,至於成敗利鈍暫時不必計也。”

左寶貴統領的關外奉軍,雖歸李鴻章調遣但不屬淮軍嫡係,人數最少而血性最強,主帥葉誌超也不敢不買賬。據戰後幸存的清軍將領回憶說,戰前經常見到二人爭論,都是一種模式:左總兵怒氣勃勃,葉大帥唯唯謝過。

日軍於9月15日淩晨向平壤發起了總攻擊,左寶貴率領奉軍三個營一千五百人,負責守衛平壤北戰場的玄武門、牡丹台及城外堡壘。

和三百年前的李如鬆進攻平壤一樣,牡丹台這個製高點是日軍的主攻方向。日軍在西南的攻擊吸引了清軍主力,而在北麵則集結了兩個支隊7800人,相當於總兵力的一半。

日軍以絕對優勢的兵力,首先向城外堡壘發起進攻。守軍雖頑強抵抗,但在日軍的集中炮火轟擊和步兵的輪番衝鋒下,寡不敵眾。幾個小時後,城外堡壘全部丟失,牡丹台接著被攻陷。日軍把炮兵移到台上,對準玄武門猛轟。

左寶貴當時正在玄武門上督戰,見牡丹台失守,心知大勢已去,要做殊死一搏。他親燃大炮,連發炮彈。激戰中,左寶貴身中兩彈,猶裹傷指揮,後日軍一發炮彈打來,穿胸而亡。

戰鬥打響前,左寶貴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莊重地穿著頂戴花翎,披上黃馬褂,手下勸他換衣服,免得成為敵軍目標,左寶貴卻慨然道:“吾服朝服,欲士卒知我先,庶竟為之死也,敵之注目吾何懼乎!”

左寶貴最終做到了“以城為塚”的承諾。他中炮死後,遺體被部下抱起突圍,卻一同戰死,遺體終於散落在亂軍的踐踏中,永遠留在了這座飽經戰火摧殘的曆史名城。

山東臨沂市平邑縣,左寶貴的家鄉,迄今還保存著他的衣冠塚。墓碑上鐫刻一幅清朝內閣大學士尚賢所撰的對聯:

“經百戰,勇冠諸軍,常開平天下奇男子;守孤城,心拚一死,張睢陽古之偉丈夫。”

“常開平”是明朝開國功臣開平王常遇春,衝鋒在前勇冠三軍;張睢陽是唐朝安史之亂中死守睢陽城的太守張巡,守孤城千古流芳。

張巡死守睢陽,左寶貴死守平壤,都是一城係天下之安危,一人係一城之安危。

左寶貴一死,支撐平壤的精神支柱倒了。

葉誌超一紙降書送至日本軍營,一萬清軍丟盔卸甲,雨夜狂奔。

3. 白旗挽救了日軍

葉誌超不是天生的孬種。

葉誌超,安徽合肥人,父母早亡,放牛娃出身,成年後參加團練,後在淮軍劉銘傳部下效力。在四十年軍旅生涯中,他見識過“長毛”的驍勇善戰,領教過“撚匪”的快馬如風,憑借戰功,從一個最微末的兵弁擢升到大清一品武官——直隸提督。他的頂戴是人血染紅的,因為作戰勇猛,當年在軍中有“葉大呆子”的綽號。

時過境遷,遠離了刀光劍影,過足了富貴人生,葉提督在戰鬥力遠勝國內亂匪的日軍麵前,膽怯了,一逃再逃,武將的榮譽和往日的血性,都如敝屣一般丟棄在朝鮮半島的三千裏江山。

葉誌超是八月下旬率牙山殘兵一路退到平壤的,他向朝廷掩飾敗績,謊稱擊斃日軍兩千人,寡不敵眾惡戰而歸,雖然得到朝廷的勉勵嘉獎,卻瞞不了前線將士。

平壤之戰前夕,城裏五支部隊群龍無首,當朝廷任命葉誌超為諸軍統帥的消息傳來,“一軍皆驚。”明明是敗軍之將,隻因為官銜最高,又是李鴻章老鄉親信,就任命為統帥,眾將士當然不服。這一點連日本人都看出來:“使敗將葉誌超任諸軍總指揮官,但葉之威望墜地,不能統一諸將,有總指揮官之名而無其實。”

清軍遠赴朝鮮作戰,戰事凶險,責任重大,完全需要一名深孚眾望的統帥。就當時的清朝諸宿將而言,最佳人選是淮軍名將、前台灣巡撫劉銘傳,連李鴻章也認為非他莫屬,但性格孤傲的劉銘傳不滿朝廷“不降明詔”,認為沒有真正尊重他,所以始終托病不肯出山(不久病死)。於是,入朝清軍諸將各懷心腹,戰和不一,陷入“有將無帥”的尷尬局麵。據盛軍將領盛星懷向李鴻章報告:“豐(升阿)帶旗不甚精練,且有騷擾。衛總統(汝貴)軍令不嚴,且待下苛刻,諸將領、勇丁均生異誌,其病非在一日,憲台諒早洞悉。左(寶貴)、馬(玉昆)力顧大局,惜其器局褊淺,不能融洽。”

一個無鬥誌、無謀略、無威望的敗軍之將,就這樣坐上了決定兩軍命運的指揮席上,真是標準的“趕鴨子上架”。葉誌超也明白眾將不服,所以在委任下達後,就以“倏得頭眩心跳之症”為由,請求“開缺回津就醫調養”,卻被朝廷多方慰勉按住。

戰鬥開始後,葉誌超“坐鎮”城中協調,直到玄武門失守,左寶貴戰死,他終於坐不住了。

葉誌超緊急召集各統領商議:“北門咽喉既失,彈藥不齊,轉運不通,軍心驚懼,若敵兵連夜攻擊,何以禦之?不若暫棄平壤,令彼驕心,養我銳誌,再圖大舉,一氣成功也。”不愧是當大官的,官話說得很漂亮,“養我銳誌,再圖大舉”,一逃再逃,有何“銳誌”可言?主帥做了棄城逃跑的決定,諸將都默默不言,惟獨馬玉昆反對:“餘帶兵三十餘年,經數百戰,常以不得死所為恨,豈臨敵退縮自貽罪戾哉?”葉誌超不聽——別逞匹夫之勇,我老葉守城,城在人在,城不在人也在!

當時的情況是不是危急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日軍占領玄武門後,立刻往城內做了一次試探進攻,被清軍一陣排槍打退,見城內道路狹隘,火力密集,野津不敢輕舉妄動,下令全線休戰。

這時,兩軍處於最關鍵的對峙階段。日軍隻是打破了一個城門,彈藥將絕,清軍仍然控製著全城絕大部分要隘,炮彈雖少,槍彈尚足,糧食更是富裕,如果繼續頑強狙擊甚至反攻玄武門,完全有扭轉戰局的可能。更為關鍵的是,清軍的後援隊伍和大量糧米彈藥,正在李鴻章的嚴令下,晝夜奔赴平壤——李鴻章豈能舍得不管自己的嫡係部隊?但前提條件是,清軍能堅守平壤,哪怕多一天也好!

可是,葉誌超心氣已泄,白旗飄飄,半世威名掃地,也挽救了彈盡糧絕的日軍。

4. 馬拉鬆選手葉誌超

要說葉誌超,逃命真有一套。

先派一個朝鮮人送書於日軍,稱清軍願意打白旗休戰,請暫停攻擊,接著在玄武門、七星門、靜海門、大同門懸掛白旗。要替葉誌超說句公道話,逃命是真,投降是假。降書、白旗都是煙霧彈,意圖迷惑日軍,葉大提督的錦囊妙計是:熬到夜裏,全軍偷開城門走人也!

當夜天公不作美,大雨傾盆,清兵冒雨結隊成群蜂擁而出。而日軍早已估計到清軍將乘夜逃跑,一路埋伏截殺。

要說突圍,也是兵家常事,誰先鋒、誰掩護、誰斷後,一軍主帥豈能不做周密安排?葉誌超就敢!出了城門,清軍在黑暗中不問路徑,結隊直衝,遇到日本攔截後,立刻陷入自相踐踏的混亂局麵。

兵潰如山倒,這支大清最精銳的軍隊開始了平生最艱難的死亡之旅。

親曆此役的盛軍官員欒述善記述當時情況,堪稱一字一淚:“陰雲密布,大雨傾盆。兵勇冒雨西行,恍似驚弓之鳥……黑夜昏暗,南北不分。如是,彼來兵,不問前麵是敵人抑是己軍,放槍持刀,混亂相殺,深可憐憫!前行士卒,既遭敵槍,又中己炮,自相踐踏,冤屈誰知?當此之時,尋父覓子,呼兄喚弟,鬼哭神嚎,震動田野。人地稍熟者,覓朝鮮土人引路,均已脫網。驚懼無措,非投水自溺,則引刃自戕,甚至覓石碣碰頭,人樹林懸頸。死屍遍地,血水成渠,慘目傷心,不堪言狀!”

平壤之戰,清軍一共死傷二千餘人,其中竟然有一千五百人是死在逃跑路上,另有六百餘人被俘。

接下來發生的事,就是國人盡知的葉誌超六天裏“狂奔五百裏”的故事,相當於一天一個馬拉鬆!葉誌超率潰軍一路倉惶奔逃,過順安、肅州、安州、義州等地均棄而不守,“渡鴨綠江,入邊始止焉”。

葉誌超的事跡甚至上了日本報刊,在日本《風俗畫報》的增刊“日清戰爭圖繪”中,將葉誌超作為封底人物,並配打油詩一首:

“功名非所慕,一意隻奔逃。鶴唳風聲際,知君汗馬勞。”

日本畫報說得沒錯,平壤之戰,日軍僅僅花了兩天不到時間、傷亡六百人的微弱代價,就取得了最終勝利,確實有清軍統帥的汗馬之勞。

平壤之戰清軍大敗的影響很惡劣,裝備最好、戰鬥力最強的淮軍精銳,居然敗在日本人手裏,敗軍的低落士氣就像傳染病一樣,從淮軍傳染到湘軍,從遼東半島傳染到山東半島,從此清軍陸戰一潰千裏,這口氣直到戰爭結束都沒順過來。

令人難解的是,平壤潰敗實情暴露後,震怒的朝廷居然沒有殺葉誌超的頭,先是將葉誌超革職押送京師,刑部擬斬監候,秋後處決,後獲赦,又逃過一刀。而平壤之戰中死守西南戰場的將領——寧夏鎮總兵衛汝貴,卻因為“臨敵退縮,克扣軍餉,縱兵搶掠”,被處斬在北京菜市口。

人誰無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葉誌超在獲赦歸鄉後的第二年,鬱鬱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