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Judy早就可以下班了。可她不太想走。確切地說,是無處可去。兒子在爸媽家吃晚飯、寫作業,今晚就睡在那裏。兒子的戶口落在學區很好的爸媽家,平時就住在那裏,周末才回自己家。爸媽家在海澱,自己家在亦莊,整整隔著一個北京城,就像隔著一個省。她想去爸媽家,陪著兒子吃晚飯,做作業,然後就睡在那裏。可她這禮拜已經在那裏睡了四晚,爸媽已經起了疑心。她不能總說是因為想兒子,也不能總說老公出差。這個月都“出”了七八回了。

Judy的老公並沒出差,就隻是“加班”。天天加,周末也加,一加就加到夜裏十二點。她寧可他在出差,隻要他不在北京,她就可以假裝看不見。可他偏偏就在北京,在她眼皮子底下廢寢忘食地“加班”,連自己的體檢報告都顧不上取。他是個謹慎多疑的人,偏偏對右上腹頻繁的“岔氣兒”不以為然,就像他對自己每天深夜不歸不以為然。他以為夫妻多年,老婆的心思都在兒子身上。又或者他根本就懶得琢磨老婆的心思。體檢報告是Judy取的,體檢中心特意打來電話,打的Judy的手機。這種雜事都由Judy負責,她不僅是Frank Lau的助理,也是全家人的助理。體檢中心讓她盡早帶丈夫去大醫院檢查。其實不檢查也能基本確定,他來日無多了。

可他還是一直“加班”,精力無比旺盛。有時候Judy也懷疑體檢報告出了差錯。可她每天早晨都能在餐桌邊見到他。他斜倚在椅子裏,倉皇地吃幾口早餐,鎖骨從襯衫領子裏支棱出來,眼看要把一張薄皮撐破了。他變得骨瘦嶙峋,皮膚蠟黃,白眼球也有點兒發黃。Judy相信體檢沒出錯。新鮮的感情刺激讓他顧不上關注自己的身體。Judy並沒告訴他體檢結果,也沒逼著他去醫院。她跟很多人打聽了這種疾病,也上網查閱了很多資料。手術和化療並沒多少作用,隻能讓最後的日子更加痛苦,恐懼是一把快刀,也許不知道更好。

可她不想讓他痛苦嗎?她不知道。這才是最讓她恐懼的地方——她竟然無法堅定地否認她想讓一個人痛苦。而且是她曾經深深依賴的人。她從小善良軟弱,不願傷害任何人,也無力抵擋任何人的傷害。她就像一隻無能的兔子,暴雨來襲,她隻能藏在草叢裏瑟瑟發抖。但兔子急了也是會咬人的。

Judy走得很慢,緩緩穿過國貿一層的大廳,像是在極有興致地逛街,可她並不走進任何一家店裏去。她在CK的櫥窗外站定了,看著那雙閃亮的黑皮鞋發呆。那是一雙標價3500元人民幣的漆皮皮鞋,經典款型。好多年前,櫥窗裏就有這麼一雙。那時的價格比現在便宜,隻有2000元。但她的工資隻有現在的五分之一。她咬牙買過一雙,送給她的丈夫。他開心極了,小心嗬護。可如今早不知丟到哪裏去了。

“嘿!幹嗎呢?”

有人在Judy肩膀上重重地一拍。Judy嚇了一跳,渾身縮成一團,胳膊卻被人揪住。是輝姐,這麼快就從香港回來了。

Judy沒來得及開口,輝姐的問題已經連成了串:“怎麼又看這個?想給你老公買?值當的嗎?那種男人!是可憐他?”

Judy不知如何回答。輝姐的話句句刺到她心上。但她知道輝姐並非故意。隻不過,她們並不是一種人。Judy是大學老師的孩子,從小隻跟老師的孩子們交往。母親曾經不止一次地警告她:不要跟胡同裏的野孩子玩耍。胡同是另一個世界,和Judy的世界格格不入。可輝姐雖然來自那個世界,卻成功地“入”了國貿38層,鑽進Judy的世界裏來了。起初Judy看不上輝姐:她不漂亮,不年輕,更不優雅。可漸漸地,Judy發現,胡同裏也有可愛的人,熱情、仗義、敢作敢當,不像學校裏的知識分子,自私、軟弱、優柔寡斷。Judy把輝姐當成了好朋友,心裏甚至有點兒依賴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