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時間又快到了。

國貿38層走廊裏多了些隱隱的腳步聲,夾雜著若有若無的低語。

國貿的員工大多自詡是白領裏的“貴族”,38層又是國貿裏的“貴族”,因此很注重素質——不搶電梯,不高聲喧嘩。因為不知搶的是不是未來領導的電梯,也不知旁聽者是不是未來的客戶。在電梯和走廊裏出現的任何陌生人都有可能和前途發生關係。在午休和下班時,員工們一團一簇地進進出出,也隻弄出些窸窸窣窣的聲音,聽上去總像是偷偷摸摸的。

這股下班的暗流再輕微,也還是毫無懸念地被Judy察覺到了。樓道裏任何細微的動靜都能被Judy察覺到。就算她正在給Frank計算報銷單據,或者在跟旅行社的人爭執,也還是耳聰目明。

千萬不要小看給Frank計算報銷單據,其實是非常複雜繁瑣的。Frank的衣食住行差不多樣樣都要報銷,並不算在公司的開銷裏,而是算在項目裏,由客戶買單。Frank擁有香港商人的精明,是很會精打細算的。每個項目都有費用預算,但項目快結束時總用不完,太可惜了。然而Frank又是律師,是極其嚴謹的。所以哪張發票算在哪個項目裏,是要經過仔細權衡的。比如同一天不能有兩張晚餐票,同一時間不能有兩張打車票,除非項目本身確有此種需求。這項工作非常繁瑣,而且不夠名正言順,不能讓客戶知道,所以不便交給普通員工處理,因此成為Judy的特殊職責,一幹就是許多年。

除此之外,Frank還交給Judy很多不便交給他人的工作。比如交給她公寓鑰匙,讓她幫他回家取東西;或者給她信用卡密碼,讓她幫著訂機票。Judy很在乎這種特殊的信任,盡管她知道信用卡的額度很低,也知道Frank從不把重要的東西拿回公寓。大律師Frank Lau的戒心是比普通人多出百倍的。正因如此,Judy才加倍小心,把工作完成得無懈可擊。

Judy對Frank加倍小心,十年如一日地尊重,天天都像第一天入職,誠惶誠恐,畢恭畢敬。盡管Frank有時並不怎麼尊重她。

“再有地位的香港人,也成不了真正的紳士。”Judy不記得在哪裏聽到過這麼一句。Frank就是個很有地位的香港人,而且看上去非常有修養。然而Judy見過他沒修養的樣子,而且不止一次。Judy這輩子深入了解的男人並不多。她的父親、丈夫、兒子,還有老板。

Judy是在父母的爭吵中長大的。盡管他們都是知識分子,大學教授,可還是要為了早起買豆腐爭吵,為了去醫院給遠房親戚掛號爭吵,為了買彩電還是冰箱爭吵。那是個和紳士無關的年代。然後是她和丈夫。她本以為遇到了紳士,其實不是。他們並不怎麼爭吵,冷戰更多些,後來成了習慣。再然後是她的老板。老板總歸不會把員工當成完整而獨立的人,就像父母不會把孩子當成完整而獨立的人。但父母把孩子看成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老板則把員工看成手邊的一件東西,可以隨時換的。

因此Judy隻能把心思都放在兒子身上,盼著他健康、好學,未來有一技之長,可她並沒指望著兒子能成為紳士。也許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真正的紳士。

Judy看看手表,六點過十分。下班時間才過了十分鍾,卻仿佛過了很久。她手頭並沒有未完成的工作,也不大可能會有新的任務。老板Frank五點就走了,辦公室裏殘留著高級香水的暗香。這說明Frank是去赴約了。Frank晚餐經常有約,大部分由Judy打電話預訂。Frank和客戶、同事甚至親朋的約會都由Judy安排。但今晚這次不是。Judy明白,這是Frank不希望任何人知道的那種約會,也包括Judy。也隻有赴這種約會的夜晚,Frank才會徹底銷聲匿跡,不用任何雜事打擾Ju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