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國航的航班尚未起飛。“最後一次登機廣播”已經廣播了好多次,不厭其煩地呼喚著某幾個抓緊最後時機血拚的內地遊客。

輝姐在靠窗的位子坐著,身邊的座位空著,心裏也是空的,身子則是一盤散沙,要一輩子癱在這狹小的座位裏似的。也好。好過回北京去給人審,給人批,給人欺負。可除了北京,她去不了別的地方。她沒有護照,隻有港澳通行證,香港是不能久留的。

片刻之前,張小斌在那座位上坐了幾分鍾,氣急敗壞地要她走著瞧,回到北京有她“好看的”,說不定,後半輩子都能在最“舒服”的地方“喝咖啡”。一人喝雙份兒,李衛東的那份兒也是她的!張小斌說罷,氣急敗壞地回頭等艙去了。

輝姐並不覺得害怕,就隻是覺著空。從裏往外,都是空的。她出神地看著機窗外。夜色中的大嶼山,仿佛沉睡著的巨獸。有飛機轟鳴著起飛,在怪獸頭頂盤一個彎,向著茫茫夜空裏去了。去吧!去投奔遙遠的自由,再也不要回來!

自由是彼此的。遠走的自由了,留下的也自由了。哪怕下半輩子都在某間小黑屋裏“喝咖啡”,也還是自由了。

徹底自由了。

掙脫了二十年的枷鎖,掙脫了七千個日夜的期待。期待在工作的間隙看他一眼;期待在下班後秘密而倉皇的幽會;期待著給他做一杯咖啡,送一個飯盒,縫一粒扣子;期待著跟他大吵一架,搶他手裏的方向盤,幻想著跟他同歸於盡……二十年的苦心經營,一場沒有希望的長途跋涉,終於到頭了。

都結束了。

輝姐的雙眼澀澀的,窗外仿佛下起了雨。

突然間,她感覺到一陣風,風裏裹挾著一股她熟悉的氣味。她心中一驚,側目去看。老李正吃力地坐進身邊的位子裏。

輝姐一陣眩暈,失聲叫道:“你怎麼回來了?你瘋了?”

“噓!”老李按住輝姐的嘴。輝姐掰開老李的手,拚命把老李往起推:“走!快回去!人家費了多少事啊!你有沒有良心啊!你這個混蛋,快滾!快!”

“別推啦!回不去啦!那飛機已經飛走了!”老李低吼了一聲,緊抓住輝姐的雙手,“你聽我說!”

老李緊喘了幾口氣,緩緩道:“我想過了。我不能跑。我跑了,就更說不明白了。你知道寇紹龍為什麼要勾結深圳安心那個總經理?他可不是為了倒賣那點兒客戶信息的。”

“這我當然知道!”輝姐道,“他是要誣陷王冠,讓它做不成遠江銀行的IPO主承銷商,順便把費肯的股票搞到手。他好自己頂那個肥缺!”

“唉!”老李長歎了一口氣,“哪有那麼簡單!他的目標可不止遠江銀行!隻不過,那個銀行經理貪小錢,結果捅婁子了!出事之後,我們仔細研究過深圳安心的源代碼。他們在銀行係統裏藏了幾個木馬程序,想把全國銀行係統共享的保密數據搞到手!還有國家下發的內部文件、大型國企和國家單位的信貸記錄和財務信息……多了去了!誰要是幫著他,夠得上叛國了!你說,我能頂這麼大的罪名嗎?”

輝姐暗暗震驚,嘴卻還硬著:“反正跑都跑了,還管什麼罪名?”

“那可不成!我不能讓我兒子一輩子抬不起頭。”老李把手落在輝姐小腹上,怯怯地看了輝姐一眼,然後開始輕輕撫摸。輝姐胸中湧起一股激流,如岩漿般的炙熱。她抓住小腹上的那隻大手,破口罵道:“白癡!我都多大年紀了?都快更年期了!就在你車裏那麼一下子,就能懷上了?你還能再傻點兒嗎?”

“沒懷上?”老李有點兒失望,沉吟了片刻,訕訕地說,“那也不能跑,不能讓我的女人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輝姐怔了一怔,像是大腦突然短了路,什麼都不記得了。幾秒鍾之後,她一頭紮進老李懷裏。

劇烈地,卻又悄無聲息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