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浦賭氣,來家拿了一床被,搬在庵裏來住。沒的吃用,把老和尚的鐃鈸叮當都當了。閑著無事,去望望郭鐵筆。鐵筆不在店裏,櫃上有人家寄的一部新《縉紳》賣。牛浦揭開一看,看見淮安府安東縣新補的知縣董瑛,字彥芳,浙江仁和人。說道:“是了!我何不尋他去?”忙走到庵裏,卷了被褥,又把和尚的一座香爐、一架磬拿去當了二兩多銀子,也不到卜家告說,竟搭了江船。恰好遇順風,一日一夜就到了南京燕子磯。要搭揚州船。來到一個飯店裏,店主人說道:“今日頭船已經開了,沒有船,隻好住一夜,明日午後上船。”牛浦放下行李,走出店門,見江沿上係著一隻大船,問店主人道:“這隻船可開的?”店主人笑道:“這隻船你怎上的起?要等個大老官來包了才走哩!”說罷,走了進來。走堂的拿了一雙筷子,兩個小菜碟,又是一碟臘豬頭肉,一碟子蘆蒿炒豆腐幹,一碗湯,一大碗飯,一齊搬上來。牛浦問:“這菜和飯是怎算?”走堂的道;“飯是二厘一碗,葷菜一分,素的一半。”牛浦把這菜和飯都吃了,又走出店門,隻見江沿上歇著一乘轎,三擔行李,四個長隨。那轎裏走出一個人來,頭戴方巾,身穿沉香色夾綢直裰,粉底皂靴,手拿白紙扇,花白胡須,約有五十多歲光景,一雙刺蝟眼,兩個鸛骨腮。那人走出轎來,吩咐船家道:“我是要到揚州鹽院太老爺那裏去說話的,你們小心伺候,我到揚州,另外賞你。若有一些怠慢,就拿帖子送在江都縣重處。”船家唯唯連聲,搭扶手,請上了船。船家都幫著搬行李。
正搬得熱鬧,店主人向牛浦道:“你快些搭去!”牛浦掮著行李,走到船尾上,船家一把把他拉了上船,搖手叫他不要則聲,把他安在煙篷底下坐。牛浦見他們眾人把行李搬上了船,長隨在艙裏拿出“兩淮公務”的燈籠來掛在艙口。叫船家把爐銚拿出來,在船頭上生起火來,煨了一壺茶,送進艙去。天色已黑,點起燈籠來,四個長隨都到後船來辦盤子,爐子上頓酒。料理停當,都捧到中艙裏,點起一隻紅蠟燭來。牛浦偷眼在板縫裏張那人時,對了蠟燭,桌上擺著四盤菜,左手拿著酒杯,右手按著一本書,在那裏點頭細看。看了一回,拿進飯去吃了。少頃,吹燈睡了。牛浦也悄悄睡下。是夜東北風緊,三更時分,瀟瀟颯颯的下起細雨,那煙篷蘆席上漏下水來,牛浦翻身打滾的睡不著。到五更天,隻聽得艙裏叫道:“船家,為甚麼不開船?”船家道:“這大呆的頂頭風,前頭就是黃天蕩,昨晚一號幾十隻船都灣在這裏,那一個敢開?”
少停,天色大亮。船家燒起臉水,送進艙去,長隨們都到後艙來洗臉。候著他們洗完,也遞過一盆水與牛浦洗了。隻見兩個長隨打傘上岸去了,一個長隨取了一隻金華火腿在船邊上向著港裏洗。洗了一會,那兩個長隨買了一尾時魚、一隻燒鴨、一方肉,和些鮮筍、芹菜,一齊拿上船來。船家量米煮飯,幾個長隨過來收拾這幾樣肴饌,整治停當,裝做四大盤,又燙了一壺酒,捧進艙去與那人吃早飯。吃過剩下的,四個長隨拿到船後板上,齊坐著吃了一會。吃畢,打抹船板幹淨,才是船家在煙篷底下取出一碟蘿卜幹和一碗飯與牛浦吃,牛浦也吃了。
那雨雖略止了些,風卻不曾住。到晌午時分,那人把艙後開了一扇板,一眼看見牛浦,問道:“這是甚麼人?”船家陪著笑臉說道:“這是小的們帶的一分酒資。”那人道:“你這位少年何不進艙來坐坐?”牛浦得不得這一聲,連忙從後麵鑽進艙來,便向那人作揖、下跪。那人舉手道:“船艙裏窄,不必行這個禮,你且坐下。”牛浦道:“不敢拜問老先生尊姓?”那人道:“我麼,姓牛,名瑤,草字叫做玉圃。我本是徽州人。你姓甚麼?”牛浦道:“晚生也姓牛,祖籍本來也是新安。”牛玉圃不等他說完,便接著道:“你既然姓牛,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和你祖孫相稱罷。我們徽州人稱叔祖是叔公,你從今隻叫我做叔公罷了。”牛浦聽了這話,也覺愕然。因見他如此體麵,不敢違拗,因問道:“叔公此番到揚有甚麼公事?”牛玉圃道:“我不瞞你說,我八轎的官也不知相與過多少,那個不要我到他衙門裏去?我是懶出門。而今在這東家萬雪齋家,也不是甚麼要緊的人。他圖我相與的官府多,有些聲勢,每年請我在這裏,送我幾百兩銀,留我代筆,代筆也隻是個名色。我也不奈煩住在他家那個俗地方,我自在子午宮住。你如今既認了我,我自有用的著你處。”當下向船家說:“把他的行李拿進艙來,船錢也在我這裏算。”船家道:“老爺又認著了一個本家,要多賞小的們幾個酒錢哩。”
這日晚飯就在艙裏陪著牛玉圃吃。到夜風住,天已晴了。五更鼓已到儀征。進了黃泥灘,牛玉圃起來洗了臉,攜著牛浦上岸走走。走上岸,向牛浦道:“他們在船上收拾飯費事,這裏有個大觀樓,素菜甚好,我和你去吃素飯罷。”回頭吩咐船上道:“你們自料理吃早飯,我們往大觀樓吃飯就來,不要人跟隨了。”說著,到了大觀樓。上得樓梯,隻見樓上先坐著一個戴方巾的人,那人見牛玉圃,嚇了一跳,說道:“原來是老弟!”牛玉圃道:“原來是老哥!”兩個平磕了頭。那人問:“此位是誰?”牛玉圃道:“這是舍侄孫。”向牛浦道:“你快過來叩見。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老弟兄,常在大衙門裏共事的王義安老先生。快來叩見。”牛浦行過了禮,分賓主坐下,牛浦坐在橫頭。走堂的搬上飯來,一碗炒麵筋,一碗膾腐皮,三人吃著。牛玉圃道:“我和你還是那年在齊大老爺衙門裏相別,直到而今。”王義安道:“那個齊大老爺?”牛玉圃道:“便是做九門提督的了。”王義安道:“齊大老爺待我兩個人是沒的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