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得稠密,忽見樓梯上又走上兩個戴方巾的秀才來,前麵一個穿一件繭綢直裰,胸前油了一塊,後麵一個穿一件玄色直裰,兩個袖子破的晃晃蕩蕩的,走了上來。兩個秀才一眼看見王義安,那穿繭綢的道:“這不是我們這裏豐家巷婊子家掌櫃的烏龜王義安?”那穿玄色的道:“怎麼不是他。他怎麼敢戴了方巾在這裏胡鬧!”不由分說,走上去,一把扯掉了他的方巾,劈臉就是一個大嘴巴,打的烏龜跪在地下磕頭如搗蒜,兩個秀才越發威風。牛玉圃走上去扯勸,被兩個秀才啐了一口,說道:“你一個衣冠中人,同這烏龜坐著一桌子吃飯!你不知道罷了,既知道,還要來替他勸鬧,連你也該死了!還不快走,在這裏討沒臉!”牛玉圃見這事不好,悄悄拉了牛浦,走下樓來,會了賬,急急走回去了。
這裏兩個秀才把烏龜打了個臭死。店裏人做好做歹,叫他認不是。兩個秀才總不肯住,要送他到官。落後打的烏龜急了,在腰裏摸出三兩七錢碎銀子來送與兩位相公做好看錢,才罷了,放他下去。
牛玉圃同牛浦上了船,開到揚州,一直攏了子午宮下處,道士出來接著,安放行李,當晚睡下。次日早晨,拿出一頂舊方巾和一件藍綢直裰來,遞與牛浦,道:“今日要同往東家萬雪齋先生家,你穿了這個衣帽去。”當下叫了兩乘轎子,兩人坐了,兩個長隨跟著,一個抱著氈包,一直來到河下。見一個大高門樓,有七八個朝奉坐在板凳上,中間夾著一個奶媽,坐著說閑話。轎子到了門首,兩人下轎走了進去,那朝奉都是認得的,說道:“牛老爺回來了!請在書房坐。”
當下走進了一個虎座的門樓,過了磨磚的天井,到了廳上。舉頭一看,中間懸著一個大匾,金字是“慎思堂”三字,旁邊一行“兩淮鹽運使司鹽運使荀玫書”。兩邊金箋對聯,寫“讀書好,耕田好,學好便好;創業難,守成難,知難不難”,中間掛著一軸倪雲林的畫。書案上擺著一大塊不曾琢過的璞。十二張花梨椅子,左邊放著六尺高的一座穿衣鏡。從鏡子後邊走進去,兩扇門開了,鵝卵石砌成的地,循著塘沿走,一路的朱紅欄杆。走了進去,三間花廳,隔子中間,懸著斑竹簾。有兩個小幺兒在那裏伺候,見兩個走來,揭開簾子讓了進去。舉眼一看,裏麵擺的都是水磨楠木桌椅,中間懸著一個白紙墨字小匾,是“課花摘句”四個字。
兩人坐下吃了茶,那主人萬雪齋方從裏麵走了出來,頭戴方巾,手搖金扇,身穿澄鄉繭綢直裰,腳下朱履,出來同牛玉圃作揖。牛玉圃叫過牛浦來見,說道:“這是舍侄孫。見過了老先生。”三人分賓主坐下,牛浦坐在下麵。又捧出一道茶來吃了。萬雪齋道:“玉翁為甚麼在京耽擱這許多時?”牛玉圃道:“隻為我的名聲太大了,一到京,住在承恩寺,就有許多人來求,也有送鬥方來的,也有送扇子來的,也有送冊頁來的,都要我寫字、做詩,還有那分了題、限了韻來要求教的。晝日晝夜打發不清。才打發清了,國公府裏徐二公子不知怎樣就知道小弟到了,一回兩回打發管家來請,他那管家都是錦衣衛指揮,五品的前程,到我下處來了幾次,我隻得到他家盤桓了幾天。臨行再三不肯放,我說是雪翁有要緊事等著,才勉強辭了來。二公子也仰慕雪翁,尊作詩稿是他親筆看的。”因在袖口裏拿出兩本詩來遞與萬雪齋。萬雪齋接詩在手,便問:“這一位令侄孫一向不曾會過,多少尊庚了,大號是甚麼?”牛浦答應不出來。牛玉圃道:“他今年才二十歲,年幼還不曾有號。”萬雪齋正要揭開詩本來看,隻見一個小廝飛跑進來稟道:“宋爺請到了。”萬雪齋起身道:“玉翁,本該奉陪,因第七個小妾有病,請醫家宋仁老來看,弟要去同他斟酌,暫且告過。你竟請在我這裏寬坐,用了飯,坐到晚去。”說罷,去了。
管家捧出四個小菜碟,兩雙碗筷來,抬桌子,擺飯。牛玉圃向牛浦道:“他們擺飯還有一會功夫,我和你且在那邊走走,那邊還有許多齊整房子好看。”當下領著牛浦走過了一個小橋,循著塘沿走,望見那邊高高低低許多樓閣。那塘沿略窄,一路栽著十幾棵柳樹。牛玉圃走著,回頭過來向他說道:“方才主人問著你話,你怎麼不答應?”牛浦眼瞪瞪的望著牛玉圃的臉說,不覺一腳蹉了個空,半截身子掉下塘去。牛玉圃慌忙來扶,虧有柳樹攔著,拉了起來,鞋襪都濕透了,衣服上淋淋漓漓的半截水。牛玉圃惱了,沉著臉道:“你原來是上不的台盤的人!”忙叫小廝氈包裏拿出一件衣裳來與他換了,先送他回下處。隻因這一番,有分教:
旁人閑話,說破財主行蹤;小子無良,弄得老生掃興。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