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闖是1999年6月30號到的美國。那天不巧是他十九歲生日。本打算過了生日再走的,但偏偏那天的機票最便宜。為了兩百塊人民幣的差價,陳闖的父親決定讓陳闖在飛機上過生日。臨走忙得人仰馬翻,來不及和誰聚會道別,自然也沒人送生日禮物。闖爸給了陳闖一千美金,並不是生日禮物,而是到美國落腳的生活費。當然是不夠的,剩下的得靠打工掙。這就是為什麼陳闖要比開學季提前兩個月到美國。飛機下午四點從首都機場起飛,到達舊金山國際機場卻是同一天的上午十一點。十五個小時的時差送了陳闖唯一的一份生日禮物——這輩子最漫長的一個生日。
陳闖沒參加高考,為了闖爸所說的“背水一戰”。闖爸本打算讓陳闖高中畢業就留學美國,可陳闖的托福和SAT成績不夠高,聯係不到像樣的美國大學。為此他還挨了闖爸一頓揍。那是闖爸最後一次揍他。他已經比闖爸高出大半頭,闖爸踮著腳尖扇他的後腦勺。陳闖原本是個胸無大誌、得過且過的人,偏偏是父親這幾巴掌讓他下定決心出國。不是為了別的,隻為了能躲開暴君般的父親。陳闖補習了一年英語,好歹拿到幾所勉強能算正經學校的錄取通知。舊金山州立大學並不是這幾所裏最好的,但舊金山有中國城,中國城裏有個不知幾杆子才能打著的親戚,為陳闖介紹了一份最沒有技術含量的餐館工作。
陳闖抵達舊金山,第二天便開始在餐館裏幹粗活,晚上就在餐館的地下室打地鋪。那雖然是中國城裏最貴的粵菜海鮮館,地下室卻並不比中國城裏的任何一間陰暗發黴的地下室更豪華。陳闖睡在一張油膩膩的單人床墊上,滿鼻子都是腐朽變質的氣味。闖爸雖然嚴苛,卻隻是逼著陳闖一心讀書,一切家務瑣事都一手包辦。所以即便是刷盤子掃廁所,也足以讓陳闖精疲力竭。餐廳又是陳年的,盤子和馬桶都曆盡滄桑,蟑螂老鼠一應俱全。餐館位於中國城的後街,左邊是菜店,右邊是工藝品店,一邊人聲鼎沸菜葉遍地;另一邊絲竹聲聲香煙嫋嫋;無論哪邊都不像是就要進入21世紀的美國,倒像是半個世紀前的廣東集鎮。街上都是講廣東話的老華僑,穿得紅紅綠綠,鄉土氣息十足。陳闖聽不懂粵語,英語也並不熟練,所以就像個聾子。為了不花錢也不惹麻煩,他並不敢往遠處走,又像是在中國城裏坐牢。不知有多少個夜晚,陳闖躺在泛著油腥味兒的床墊上,後悔得難以入睡,隻好跑進廁所衝個熱水澡,這才多少平靜一些。至少,在美國是可以天天衝熱水澡的。
陳闖就在這仿如時光倒錯的中國城裏埋頭苦幹了兩個月,勉強攢足了半個學期的學費,趕在開學前交了。開學後的日子就更辛苦,一邊打工一邊讀書,工錢少了一半,學費卻不能少,所以仍住在餐館的地下室,每天隻吃一頓員工大鍋飯,食宿都不必多花一分錢。交通費也得減免,每天騎一輛舊自行車上下學。學校和中國城之間隔著幾座山頭,有著名的花街和雙子峰,對遊客是山海交錯的宜人風景,對陳闖則是汗流浹背的越野賽。
課程起先也是極難應付的,主要還是語言障礙。陳闖因為英語挨過闖爸的巴掌,卻並沒因此就真正過關。課堂上完全聽不懂,教科書也要抱著字典一點點摳。數理化還容易些,隻啃書本也能得A;社科類就難了,再努力也隻是B;但凡遇上和寫作有關的,就要為了C而拚命。還好陳闖讀的是計算機專業,社科類隻是點綴。陳闖當然要讀計算機。在神奇的1999年,沒什麼比學習編程更有前途。舊金山往南五十公裏就是舉世聞名的矽穀。矽穀正向全世界吹起一隻名叫“互聯網”的巨大泡泡,泡泡裏裹挾著千萬家公司,家家都需要編程師。當年全美本科畢業生的平均年薪隻有三萬多美金,一名計算機係的本科畢業生卻能在矽穀拿到六七萬。換算成人民幣就是年薪四十萬!闖爸每年的退休金還不到兩萬。拿到這天文數字的年薪,陳闖就能在美國紮根,並把闖爸接到美國。在美國養老本來就是闖爸的夢想。
闖爸自幼聰明好學,成績出類拔萃, 卻因為右派爹媽,根本就沒資格進入人民的大學。闖爸跟著兩個“反動學術權威”回原籍改造,做了十年的農民。再回到北京已經三十好幾,頗費了些周折,才在街道辦的養老院裏當了護工,四十歲才娶了個農村老婆,得了北京戶口就跟闖爸分道揚鑣。那年陳闖五歲。闖爸從此獨自帶著兒子苦熬,一心盼著以後能靠兒子離開中國,死也要死在從小聽父母描繪過無數次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