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裏。
陳闖並不熱衷於闖爸的理想,卻很熱衷於盡快畢業,這樣就不必再睡中餐館的地下室,不必渾身時時散發著泔水味兒,每天洗兩次澡都洗不掉。他上課時不敢和同學們坐得太近,總是選擇角落的位置,因此沒有任何朋友。但他偏偏就是不能早畢業,一年隻能讀兩個學期,另外兩個學期全用來打工,這才勉強付得起學費。如此拖拖拉拉,本科竟然讀了五年,仿佛做了五年的苦行僧。好不容易熬到畢業,矽穀卻已不再是1999年的矽穀,美國也不再是911之前的美國。華爾街的兩座摩天樓不見了,矽穀的大氣泡也破了,滿街都是失業的編程師。
陳闖的大學成績並不理想,但計算機專業課程相當優異。僅憑這一點點優勢,同時還有諸多中國留學生常有的劣勢——英語會讀會寫不會說,開口就要臉紅;穿得像非法移民,發型則像是死裏逃生的難民;還有更糟糕的:不懂棒球和橄欖球——陳闖好歹找到一家華人老板開的軟件公司,不要求英語好,但編程技術必須非常好,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卻沒有加班費,自然也沒有周末。華人老板最會剝削華人,篤定了員工們不會捧著勞工法去告發,因為換個角度而言,是他給了那些眼看沒飯吃的家夥一條生路。陳闖欣然接受一切條件,隻要能搬出中餐廳的地下室,能不再吃中餐廳每晚那頓由卷心菜唱主角的大鍋飯,不再滿身異味兒地睡在油膩的床墊上,即便年薪隻有三萬五千塊——還不到2005年矽穀編程師平均工資的二分之一——他也心甘情願。而且老板還答應給他辦綠卡,那可是多少中國人的夢想。
陳闖的新老板很會“體諒”員工,在公司附近租了一棟三室一廳的舊房子,再轉租給六名員工住。陳闖和另一位同事分享一小間,房租每人每月五百,除了兩張床就再也容不下別的家具。但總比中餐館的地下室強,至少沒有老鼠和蟑螂。然而好景並不長。2005年的矽穀尚未從低迷的經濟中緩過勁兒來,很多小公司苟且熬了幾年,也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陳闖工作不到半年,同屋便被老板炒了魷魚,隻因為程序出了點小差錯,外加上班總遲到十幾分鍾。這兩條對軟件工程師本來都不是事兒。大家都心知肚明,人人自危。闖爸就是這時候來美國探親的。
闖爸並沒主動要求到美國探親,是陳闖主動邀請的。陳闖硬著頭皮租下單間,慶幸自己工作了也並沒買汽車,當時猶豫了很久,實在舍不得,所以又找了輛舊自行車騎著,因此多少有一點點積蓄。他咬牙付給老板一千塊的月租,那是他稅後月薪的一半。他騙闖爸說自己漲了工資,很有能力租下一個單間。他總有種預感,闖爸現在不來美國看看,也許永遠來不了了。
闖爸在美國一共住了三個星期,既沒旅遊也沒下館子,因為陳闖沒有汽車,所以連周邊的景點也沒去,每天隻在住處附近遛彎,或者躲在屋子裏看中文報紙,給陳闖做飯,順手打掃整棟房子,客氣得像個遠房親戚,完全不像是當年的暴君。但陳闖並不因此覺得舒服,反而越發別扭。闖爸說這房間太小,放不下兩張床,自作主張地搬出去一張床,又不知從哪兒撿來一張給小孩子睡的小床墊,硬塞進壁櫃裏,自己從此睡在一堆從二手店買來的舊衣服下麵,腿伸不直,隻能向左彎得酸了,再換成向右彎。陳闖堅持自己睡壁櫃,闖爸終於發了脾氣。那是闖爸在美國三周裏唯一一次發脾氣,陳闖卻感到了短暫的平靜。闖爸很快又撿來一套舊桌椅,是用超市的手推車硬推回家的,手上劃了個大口子,流了不少血。可闖爸不許陳闖小題大做,連創可貼都沒用,隻到廁所裏扯了些衛生紙給自己包紮,因為衛生紙是幾個房客平攤的。闖爸邊包紮邊對陳闖說:這桌子是給你學習用的。人到了多大年紀都得學習。以後我搬過來常住,也是可以用的。
可陳闖並沒機會用那張桌子學習。他很快就不得不搬出那套公寓,桌子是帶不走的。他在父親回國後的第二天接到老板通知,他也被炒了魷魚。老板說是看在闖爸的分上,不然兩周前就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