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闖的工作簽證瞬間失效,綠卡夢也跟著破滅了。這種事在911後幾年的美國並不稀奇,發生在很多中國人身上,多少黃粱變成了槁木,多少勞燕不得不分飛。想得開的索性回國發展,落魄不了幾年,也都憑著美國學曆和經驗跟著祖國大富大貴了;想不開而又賺了些錢的,轉而移民澳洲或者加拿大。陳闖是既沒錢又想不開的——其實是闖爸想不開,當然也多虧了闖爸的鼓舞——說是鼓舞不如說是命令,或者以死相逼——陳闖重新換回學生身份。既然丟了工作,隻有做回學生,才能維持在美國的合法身份。
陳闖在十幾公裏外的一所三流大學申請到數學係讀博士。博士而非碩士,因為長久。碩士頂多讀上一兩年,博士卻能讀上五六年,也就等於能在美國合法待上五六年。多待一天,就多一分留下的希望。讀博士還有另一個好處——遲早能拿到獎學金,尤其是一所三流學校的數學博士,明擺著畢業找不到工作的,願意讀的人實在太少,所以總要多一點兒鼓勵。但獎學金並不是一入學就能有的,總要熬上一年半載。所以陳闖還是要自己負擔一陣子學費。用光了工作積蓄,剩下的又要靠打工。讀博的第一個暑假,陳闖搬回中國城的中餐館。轉眼已過了六七年,一切仿佛從頭再來。其實也不能說“再來”,因為七年間很多事都維持著原狀:比如沒有存款,沒有汽車,沒積攢下任何家當,沒去任何地方旅遊,甚至沒去過酒吧和電影院。當然也有好處,比如沒有嗜好煙酒之類的惡習,就連啤酒都沒喝過幾聽。
所以,當濃妝豔抹的Wanda遞給陳闖一根香煙,他其實非常糾結,不知是不是應該如實說不會,還是裝模作樣地接過來。他剛把三大袋子印著長城的快餐紙盒放在桌子上,手指油乎乎的。他是來送餐的,隻想要結賬,並不想要香煙。但Wanda的架勢讓陳闖很不舒服,熊貓似的煙熏妝也無法掩飾她眼中的傲慢,像是皇後丟給弄臣一點兒施舍,然後等著看他出醜。“皇後”背後是一客廳紅男綠女,在沙發和地毯上橫七豎八,跟著搖滾樂搖頭晃腦,吐霧吞雲。同是旅美的中國人,他們卻像是來自另一個星球。2006年,美國的中國富二代正漸漸多起來。
陳闖接過煙含進嘴角,抬手指了指桌子上的打火機,故意擺出自以為又跩又酷的表情來。“皇後”似乎有些意外,揚了揚細長的眉梢,撿起打火機丟給陳闖,轉身去取錢,長發和衣擺都誇張地一蕩,送來一陣甜香,在陳闖心頭一撩。
陳闖不禁偷看了一眼“皇後”的背影,長發又直又亮,徹底染成金色,非常耀眼也非常昂貴——中餐館的越南妹說過,這樣直的長發需經常護理,一次就要一個禮拜的薪水。“皇後”身披的真絲睡衣就更顯價錢不菲——也許並不是睡衣而是什麼很流行的大牌時裝也說不定。還有腳上那雙鑲著水晶的高跟鞋,不僅奢侈,而且妖豔,簡直無法直視。
這還是陳闖頭一次看見中國人在家裏不換拖鞋。客廳裏那幫富二代都沒換鞋,有人把黑皮靴架在沙發扶手上,油光鋥亮的,簡直比陳闖的臉都幹淨。夏天是旅遊旺季,中餐館特別的忙,別的員工都是老油條,麵子上過得去即可,隻有陳闖悶頭苦幹,為了報答餐館再次收留之恩,夜夜幹到淩晨打烊,有時晚飯也顧不上吃,下了工連煮泡麵的力氣都沒有,洗漱就是敷衍敷衍自己。
陳闖莫名的一陣沮喪,五髒六腑都彼此較著勁兒,一心盼著趕快拿錢走人。他點燃了煙,試著吸了一口,頓時嗆得眼冒金星,涕淚都咳出來,心想這回“皇後”完勝,“小醜”徹底現了原形。以後再有這裏的外賣,誓死也不能送了。還好這裏並沒熟人,這裏的人以後也不會再記得他。
可陳闖又錯了。當他好不容易喘過氣來,卻發現眼前正站著一個熟人,而且無論如何是他不想見到的——宋鐳,S大機械工程係的博士生,杜思純的準男朋友——至少陳闖是這麼以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