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謝燕的指示，老陳不得不每周和小白“約會”兩次。每次的流程都一樣：兩人一起看一場電影，老陳用手機買電影票，小白用手機買爆米花，看完電影一起到小白家，再看一個小時的電視。兩人分別使用億聞外賣點餐，都填寫小白的住址，或者分別在億聞商城買點兒啥，也都用小白的地址。總之要在網絡上留下兩人同時出現的痕跡。除此之外，還要時不時地“吵吵架”然後再“和好”，就像所有戀人會做的一樣。還好隻能用微信，不能隨便打電話，這是老陳好不容易要求到的。
老陳曾經問謝燕：我能不能把她拉黑，或者索性刪了？戀人之間也常那樣做的。謝燕回答：你別耍花招。
老陳的確巴不得耍個花招，結束這段“戀情”。這簡直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根本沒人相信他會和小白談戀愛的。
謝燕卻認為，這個組合挺合理的。王剛——老陳的新名字——看上去像個老學究，小白則是一粒開心果。“老王”著裝過於老氣，小白則有點兒俗氣，老氣配俗氣，天經地義的。當然，謝燕從沒當著小白的麵這麼說過，她可不想打擊小白的積極性。如果小白能更“俗”一點兒，那就更好了。
小白倒是真的積極，而且頗為興奮，好像常年跑龍套的群眾演員，突然得到了重要角色，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佩戴美瞳和假睫毛，用胖胳膊挽住老陳，把半拉體重墜上去，讓老陳不僅駝背而且還側彎，仿佛得了半身不遂。
但最讓老陳別扭的，還是跟小白在家看電視，雖然並不會發生什麼，但仍然非常尷尬。謝燕說過：你們需要在網絡上留下約會的痕跡，但最好不要把臉也留在別人的攝像頭裏。人臉識別算法可不管你叫自己王剛還是李剛，所以私密的環境是最好的。
小白租住一套一室一廳，不到四十平方米，蓋好不止四十年了，不通煤氣，所以要用液化氣罐，馬桶壞了一半，衝水時需要把手伸進水箱裏。老陳並不在乎這些，但他不喜歡門後貼的海報。海報上是成功企業家榮淩峰，舉著他的新書，嘴角微微上翹，似笑非笑的。在十幾年前的某個夜晚，舊金山灣邊上的某個停車場裏，榮淩峰就曾用同樣的表情對他說：“做她的Boyfriend可不容易！”老陳當時並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也不明白“她的Boyfriend”是指誰。但當他在小白家看見這張海報時，似乎突然明白了，榮淩峰早就料到他的結局，他是在嘲笑他。
老陳不能撕掉那海報，隻好盡量專心地看電視，他和小白總是坐在一張舊沙發上看電視。小白看得有一搭沒一搭，常常擺弄手機，突然說一兩句和電視無關的話。她說：明哥，謝謝你！老陳問：謝什麼？小白說：謝你送我書。老陳想起那本毫無用處的書，更是覺得尷尬。小白又問：明哥，你是專家。幫幫我？老陳問幫什麼。小白說：直播啊！怎麼能讓更多人看？老陳想起小白直播做拿鐵，心中一陣絕望，說道：我不懂那些。小白悻悻地說：沒關係。老陳又有點兒不忍，改口說：那我研究研究。小白興奮道：明哥你太好了，我怎麼感謝你呢？老陳心中一動，說道：你能不能去看看我爸？他骨折了。小白使勁兒點頭，兩眼閃閃發光。老陳頓時又有點兒後悔，不該麻煩她的。
時間終於到了，小白依依不舍，一直送老陳到地鐵口。老陳說，真的不用送了，他們不讓我告訴別人，我要去哪兒。
老陳要去的地方的確不太方便告訴小白。當然不是億聞大廈，那裏的攝像頭顯然對老陳的臉頗為敏感，也不是GRE在金融街的辦公室，那裏小白早就去過。老陳最近常去的，是南三環邊上的一座很不起眼兒的寫字樓，第八層有間公司，叫作“知天網絡科技有限公司”，名字比億聞網還大氣，公司卻小得可憐，比不上億聞網的一粒頭皮屑。
按照費小帥的介紹，“知天”是億聞網的服務提供商，專門從億聞網的服務器裏收集用戶數據，把數據進行整理，然後再把結果交還給億聞網。也許會被打印在某些報表裏，也許根本毫無用處。類似的依靠億聞網生存的小公司有幾百家，“知天”隻是其中最不起眼兒的。全公司一共隻有二十幾名員工，辦公室既不在中關村也不在CBD，在令人不太瞧得起的南三環，租金倒是便宜，所以地方還算寬敞，工位也有富餘，借老陳一個也無妨。
老陳——又或者該叫老王——隻是在“知天”辦公，並不能算是員工。基本沒有哪家IT公司會聘用一個像他這麼大年紀的編程師或者測試員。他是個“不速之客”，知天也沒法拒絕。
億聞網偶爾會派人臨時進駐服務提供商的公司，和公司裏的員工一起辦公，說得好聽是學習體驗，說得不好聽是審查監視。億聞網是巨無霸客戶，有絕對的話語權，小公司們隻能服從。隻不過，在王先生之前，知天裏還從沒來過億聞網的人。就連商務訪問都沒有，更甭說入駐了。員工們難免會有些好奇，怎麼突然就被巨無霸想起來了？而且以這位“老王”的年紀，怎麼也該是中層以上，來頭不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