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古神話裏,天皇氏地皇氏的創世、創物,自無極而始,無極而道。
神祇皆非人身,主神盤古龍首蛇身,女媧伏羲人頭蛇身,炎帝牛頭人身,蚩尤銅頭獸身……雖然這些原始天神或身死道消,或不知去向,天地中神之血脈愈發稀薄,可萬民百姓卻仍然心有所托,總希望帶領他們的帝王將相還有化形之能,受命於天,可以代替他們溝通天地人神。
高辛氏給了他們這份神跡。
逐鹿之野混戰中,高辛氏長兄現三足金烏法相,幼弟現重名鳥法相,所以南西北中四君俯首,十八位一品侯歸順,奉高辛氏辛塗為天地共主、天衍帝。
然後這份對神的期盼順其自然地轉移到了王族血脈,背到了辛鸞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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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兩個月前,國祀大祭司開始在朝野上攛掇,說北方苦戰,不若請太子向上天請命,或有神跡降臨。之後又說,如今帝君是十四歲顯兆,王之血脈,必然青出於藍,太子肯定沒有問題。
辛鸞聽到這件事的時候,心如擂鼓,直流虛汗。
辛鸞不敢跟自己父王比。天衍帝年輕時文治武功都是佼佼者,而辛鸞學文不成,學武又不成,資質平庸得完全像是被抱錯了的孩子。
但是他的想法不重要,不管他如何抗拒,半個月前他滿十四歲的前三天,大祭司況俊嘉祥強行把他架上了祈神台。
那場麵很是盛大,祭壇四角奉著殉教者的骨骸,男覡斬巨蛇,用其血塗滿祭壇,然後辛鸞就端坐中央,白日裏女巫樂舞,入夜時則燃百盞蠟燭,這一坐,便是整整三日的水米斷絕。
那三天,所有人都在苦等。
不光是辛鸞,朝中巫師,朝外百姓都在等……結果三天之後,辛鸞沒有化形。不僅沒有化形,他甚至一點異相都沒有……哪怕下一場雨,刮一場大風,劈一道雷呢?巫覡都能發揮一下編一編,可辛鸞就是這麼不走運,弄得場麵一度十分尷尬。
最後隻能由大祭司出麵收場,上告天地,下達鬼神,跟先祖們沉痛檢討一下,說太子天命之時未至。然後辛鸞如蒙大赦,手腳虛軟地走下祭壇,朝著東方跪地叩首,暈倒之前背了一段早就準備好的罪己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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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天之後,辛鸞整整在床上躺了七天。
婢女摘了他院裏桑榆樹上的果子,吊回他的一條命。辛鸞醒來看到他父王就淚水潸潸,第一句就是:“讓西宮娘娘生個弟弟罷。”看到辛遠聲更是淚水潸潸,直接說,“就算有弟弟等他長成還需要幾年,辛遠聲要不你先來替我當太子罷……”
如是剛剛的青袍少年直接提到辛襄化形,又提王族如何如何,辛鸞聽到耳裏,怎麼會不覺得刺心?好在辛襄為人妥帖周道,辛鸞也不是心思凝重之人,雖有失落但也很快地抖擻了精神——待到夫子上課,點名提問昨日課業沒有點到他,辛鸞心情立刻霽雪初晴,霎時明媚了起來。
新課讓人滿懷期待,夫子是難得的大儒,須發飄飄,人很風趣,講完一節便撚著胡須,鼓勵學子各抒己見,問一問:“有疑否?”
辛鸞的水平不敢有疑,有疑也說不出,隻能聽別人說個熱鬧。
齊二起立,談此次北君疏失,造成北境門戶大開獄法山大亂。他父親是朝內三公之首、第一文臣齊嵩,博聞強記,善談論,善詞令,其子自然不差,文采飛揚地談了一番忠君之事,理應盡心,無有疏失,還列了一二三四各項注意。
辛鸞聽得目光一亮,心道:善。
再之後,辛遠聲自報奮勇,另一角度談君主曾北境之亂中一言而罷兵戈,讚揚一番當今聖人乃繼往開來的一代明君,若不是逼到絕路,從不妄動殺機,輕開戰端。
辛鸞聽得笑逐顏開,待辛遠聲坐下,立刻給他比了個大拇指:善!
有平民之子白角,談帝王修德振兵,然而史書寫到天下百姓,隻有一句“莫不順之”,卻不知順者多少人?逆者多少人?兩軍戰於野,傷者多少人?死者多少人?戰俘者多少人?最後道:聖賢書記三皇五帝,卻少記販夫黔黎,有天下,卻無蒼生。
當然,此人麵黃肌瘦,是個磕巴。
不仔細聽,是聽不出他在說什麼的。辛鸞心無雜念地聽完,一時心中大震,覺得他所言甚有道理,記下關鍵字句,滿心歡喜、在宣紙旁寫下一個:善!
然後抬頭,興致盎然地等另一位發言。
大概是他的表情得太熱切踴躍,講堂裏立刻有聲音傳出,道,“含章殿下這般積極,不如自己有什麼高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