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瞳人語(1 / 2)

長安士方棟,頗有才名,而佻脫不持儀節。每陌上見遊女,輒輕薄尾綴之。清明前一日,偶步郊郭。見一小車,朱弗繡;青衣數輩,款段以從。內一婢,乘小駟,容光絕美。稍稍近覘之,見車幔洞開,內坐二八女郎,紅妝豔麗,尤生平所未睹。目眩神奪,瞻戀弗舍,或先或後,從馳數裏。忽聞女郎呼婢近車側,曰:“為我垂簾下。何處風狂兒郎,頻來窺瞻!”婢乃下簾,怒顧生曰:“此芙蓉城七郎子新婦歸寧,非同田舍娘子,放教秀才胡覷!”言已,掬轍土颺生。生眯目不可開。才一拭視,而車馬已渺。驚疑而返。覺目終不快。倩人啟瞼撥視,則睛上生小翳;經宿益劇,淚簌簌不得止;翳漸大,數日厚如錢;右睛起旋螺,百藥無效。懊悶欲絕,頗思自懺悔。聞《光明經》能解厄,持一卷,浼人教誦。初猶煩躁,久漸自安。旦晚無事,惟趺坐撚珠。持之一年,萬緣俱淨。忽聞左目中小語如蠅,曰:“黑漆似,叵耐殺人!”右目中應雲:“可同小遨遊,出此悶氣。”漸覺兩鼻中,蠕蠕作癢,似有物出,離孔而去。久之乃返,複自鼻入眶中。又言曰:“許時不窺園亭,珍珠蘭遽枯瘠死!”生素喜香蘭,園中多種植,日常自灌溉;自失明,久置不問。忽聞其言,遽問妻:“蘭花何使憔悴死?”妻詰其所自知,因告之故。妻趨驗之,花果槁矣。大異之。靜匿房中以俟之,見有小人自生鼻內出,大不及豆,營營然竟出門去。漸遠,遂迷所在。俄,連臂歸,飛上麵,如蜂蟻之投穴者。如此二三日。又聞左言曰:“隧道迂,還往甚非所便,不如自啟門。”右應雲:“我壁子厚,大不易。”左曰:“我試辟,得與而俱。”遂覺左眶內隱似抓裂。有頃,開視,豁見幾物。喜告妻。妻審之,則脂膜破小竅,黑睛熒熒,才如劈椒。越一宿,幛盡消。細視,竟重瞳也,但右目旋螺如故,乃知兩瞳人合居一眶矣。生雖一目眇,而較之雙目者,殊更了了。由是益自檢束,鄉中稱盛德焉。

異史氏曰:“鄉有士人,偕二友於途,遙見少婦控驢出其前。戲而吟曰:‘有美人兮!’顧二友曰:‘驅之!’相與笑騁。俄追及,乃其子婦。心赧氣喪,默不複語。友偽為不知也者,評騭殊褻。士人忸怩,吃吃而言曰:‘此長男婦也。’各隱笑而罷。輕薄者往往自悔,良可笑也。至於眯目失明,又鬼神之慘報矣。芙蓉城主,不知何神,豈菩薩現身耶?然小郎君生辟門戶,鬼神雖惡,亦何嚐不許人自新哉。”

【譯文】

瞳人語

長安有個名叫方棟的讀書人,很有才子的名聲,但為人輕佻,不遵守禮節。每次在田間小路上遇見遊春的少女,就輕薄地在後邊尾隨著。

清明的前一天,他偶然走到城外,看見一輛小車,掛著朱紅的車簾,圍著繡花的車幔;有幾名仆從,騎著駿馬,緩慢地跟在後邊。其中有個小丫鬟,騎著一匹小馬,容貌美極了。他稍微往前湊湊,偷眼一看,隻見車幔洞開,裏麵坐著一位年輕女子,濃妝打扮,豔麗非常,真是平生沒有見過的。他眼花繚亂,神魂顛倒,不眨眼地望著,不想離開,一會兒在車前,一會兒在車後,跟了好幾裏路。忽聽那個女子招呼丫鬟到跟前說:“給我放下車簾。哪來這麼個瘋狂小子,一次又一次地偷看!”丫鬟給她放下車簾,生氣地瞪著方棟說:“這是芙蓉城七公子的新媳婦回娘家,可不是鄉下女子,隨便讓秀才偷看的!”說完,從車道溝裏捧起一把土,揚了方棟一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