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郡某甲,以弄蛇為業。嚐蓄馴蛇二,皆青色:其大者呼之大青,小曰二青。二青額有赤點,尤靈馴,盤旋無不如意。蛇人愛之,異於他蛇。期年,大青死,思補其缺,未暇遑也。一夜,寄宿山寺。既明,啟笥,二青亦渺。蛇人悵恨欲蛇人死。冥搜亟呼,迄無影兆。然每值豐林茂草,輒縱之去,俾得自適,尋複返;以此故,冀其自至。坐伺之,日既高,亦已絕望,怏怏遂行。出門數武,聞叢薪錯楚中,窸窣作響。停趾愕顧,則二青來也。大喜,如獲拱璧。息肩路隅,蛇亦頓止。視其後,小蛇從焉。撫之曰:“我以汝為逝矣。小侶而所薦耶?”出餌飼之,兼飼小蛇。小蛇雖不去,然瑟縮不敢食。二青含哺之,宛似主人之讓客者。蛇人又飼之,乃食。食已,隨二青俱入笥中。荷去教之,旋折輒中規矩,與二青無少異,因名之小青。炫技四方,獲利無算。大抵蛇人之弄蛇也,止以二尺為率;大則過重,輒便更易。——緣二青馴,故未遽棄。又二三年,長三尺餘,臥則笥為之滿,遂決去之。一日,至淄邑東山間,飼以美餌,祝而縱之。既去,頃之複來,蜿蜒笥外。蛇人揮曰:“去之!世無百年不散之筵。從此隱身大穀,必且為神龍,笥中何可以久居也?”蛇乃去。蛇人目送之。已而複返,揮之不去,以首觸笥。小青在中,亦震震而動。蛇人悟曰:“得毋欲別小青耶?”乃發笥。小青徑出,因與交首吐舌,似相告語。已而委蛇並去。方意小青不返,俄而踽踽獨來,竟入笥臥。由此隨在物色,迄無佳者。而小青亦漸大,不可弄。後得一頭,亦頗馴,然終不如小青良。而小青粗於兒臂矣。先是,二青在山中,樵人多見之。又數年,長數尺,圍如碗;漸出逐人,因而行旅相戒,罔敢出其途。一日,蛇人經其處,蛇暴出如風。蛇人大怖而奔。蛇逐益急,回顧已將及矣。而視其首,朱點儼然,始悟為二青。下擔呼曰:“二青,二青!”蛇頓止。昂首久之,縱身繞蛇人,如昔弄狀。覺其意殊不惡,但軀巨重,不勝其繞;仆地呼禱,乃釋之。又以首觸笥。蛇人悟其意,開笥出小青。二蛇相見,交纏如飴糖狀,久之始開。蛇人乃祝小青“我久欲與汝別,今有伴矣。”謂二青曰:“原君引之來,可還引之去。更囑一言:深山不乏食飲,勿擾行人,以犯天譴。”二蛇垂頭,似相領受。遽起,大者前,小者後,過處林木為之中分。蛇人佇立望之,不見乃去。自此行人如常,不知其何往也。
異史氏曰:“蛇,蠢然物耳,乃戀戀有故人之意。且其從諫也如轉圜。獨怪儼然而人也者,以十年把臂之交,數世蒙恩之主,輒思下井複投石焉;又不然,則藥石相投,悍然不顧,且怒而仇焉者,亦羞此蛇也矣。”
【譯文】
東昌府有一個人,以玩蛇為職業。他曾馴養兩條蛇,都是青色的:大的叫大青,小的叫二青。二青的額頭上有個紅點,特別靈巧溫順,盤旋起來沒有不隨心如意的時候。養蛇人愛它,超過了大青。過了一年,大青死了,想要補上那個空缺,沒有工夫出去尋找。一天夜裏,寄宿在山溝的大廟裏。天亮以後,打開竹箱子一看,二青也無影無蹤了。他心情惆悵,懊糟得要死。到處搜尋,一次又一次地呼喚,始終沒有蹤影。從前每次遇到草木蔥籠的地方,就把它放出去,讓它自由自在地玩一會兒,它很快就能返回來;由於這個原因,現在也希望它能自己返回來。他就坐在廟裏等著,太陽已經很高了,也沒有動靜,認為已經絕望,就悶悶不樂地挑起擔子往外走。
出了山門,走了幾步,聽見蔥蔥蘢蘢的草木叢中,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停下腳步,驚訝地往哪兒一看,原來是二青回來了。他高興極了,好像得到一塊大寶石。在路旁放下挑子,二青也馬上停住了。看看它的身後,還跟來一條小蛇。他撫摩二青說:“我以為你跑掉了。要把小夥伴兒推薦給我嗎?”就拿出飼料去喂它,也喂跟來的小蛇。小蛇雖然不走,但卻蜷縮著身子,哆哆嗦嗦的不敢吃。二青叼了一塊去喂它,好像主人招待客人一樣。養蛇人再去喂它,它就吃起來。吃飽以後,跟二青一起爬進了竹箱子。挑回去教給賣藝的本領,它盤旋折繞,總是合乎規定的要求,和二青沒有一點差別,所以給它起名叫小青。玩蛇人到處炫耀它的技藝,掙到的金錢無法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