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德,澤州人,綠林之傑也。能挽強弩,發連矢,稱一時絕技。而生平落拓,不利營謀,出門輒虧其資。兩京大賈,往往喜與邢俱,途中恃以無恐。會冬初,有二三估客,薄假以資,邀同販鬻;邢複自罄其囊,將並居貨。有友善卜,因詣之。友占曰:“此爻為‘悔’,所操之業,即不母而子亦有損焉。”邢不樂,欲中止,而諸客強速之行。至都,果符所占。臘將半,匹馬出都門。自念新歲無資,倍益怏悶。時晨霧蒙蒙,暫趨臨路店,解裝覓飲。見一頒白叟,共兩少年,酌北牖下。一僮侍,黃發蓬蓬然。邢於南座,對叟休止。僮行觴,誤翻柈具,汙叟衣。少年怒,立摘其耳。捧巾持帨,代叟揩拭。既見僮手拇俱有鐵箭環,厚半寸;每一環,約重二兩餘。食已,叟命少年,於革囊中,探出鏹物,堆累幾上,稱秤握算,可飲數杯時,始緘裹完好。少年於櫪中牽一黑跛騾來,扶叟乘之;僮亦跨贏馬相從,出門去。兩少年各腰弓矢,捉馬俱出。邢窺多金,窮睛旁睨,饞焰若炙。輟飲,急尾之。視叟與僮猶款段於前,乃下道斜馳出叟前,緊銜關弓,怒相向。叟俯脫左足靴,微笑雲:“而不識得老饕也?”邢滿引一矢去。叟仰臥鞍上,伸其足,開兩指如箝,夾矢住。笑曰:“技但止此,何須而翁手敵?”邢怒,出其絕技,一矢剛發,後矢繼至。叟手掇一,似未防其連珠;後矢直貫其口,踣然而墮,銜矢僵眠。僮亦下。邢喜,謂其已斃,近臨之。叟吐矢躍起,鼓掌曰:“初會麵,何便作此惡劇?”邢大驚,馬亦駭逸。以此知叟異,不敢複返。走三四十裏,值方麵綱紀,囊物赴都;要取之,略可千金,意氣始得揚。方疾騖間,聞後有蹄聲;回首,則僮易跛騾來,駛若飛。叱曰:“男子勿行!”獵取之貨,宜少瓜分。”邢曰:“汝識‘連珠箭邢某’否?”僮雲:“適已承教矣。”邢以僮貌不揚,又無弓矢,易之。一發三矢,連不斷,如群集飛翔。僮殊不忙迫,手接二,口銜一。笑曰:“如此技藝,辱寞煞人!乃翁傯遽,未暇尋得弓來;此物亦無用處,請即擲還。”遂於指上脫鐵環,穿矢其中,以手力擲,嗚嗚風鳴。邢急撥以弓,弦適觸鐵環,鏗然斷絕,弓亦綻裂。邢驚絕。未及覷避,矢過貫耳,不覺翻墜。僮下騎,便將搜括。邢以弓臥撻之。僮奪弓去,拗折為兩;又折為四,拋置之。已,乃一手握邢兩臂,一足踏邢兩股;臂若縛,股若壓,極力不能少動。腰中束帶雙疊,可駢三指許;僮以一手捏之,隨手斷如灰燼。取金已,乃超乘,作一舉手,致聲“孟浪”,霍然徑去。邢歸,卒為善士。每向人述往事不諱。此與劉東山事蓋仿佛焉。
【譯文】
邢德,澤州地方人,是綠林中的豪傑。能拉開強弩,連續發射箭頭,號稱一時的絕技。但卻落魄一生,不會謀利,出門作買賣總是虧損老本。南北兩京的大商人,往往喜歡和他一起走,路上依仗他就不怕了。恰了到了初冬,有兩三個商人,借給他一點本錢,請他一道出去販賣貨物;他再一次倒空自己的口袋,用來一起裝貨。他有一個朋友很會算卦,他就去登門問卜。朋友給他算了一卦,說:“這一卦是個‘悔’字,你所經營的貨物,就是不用老本去謀利,老本也會有損失。”他很不高興,就想中途停手,那些商人硬是拉著他匆匆忙忙地上路了。貨物運到京城以後,果然和卦上預測的一樣。臘月快要過去一半了,他單人獨馬出了都城的門,自想過年沒有錢,心裏更加鬱悶。當時正是晨霧蒙蒙的時候,就暫且奔向一家靠近大路的酒店,解下行裝找酒喝。進屋看見有個須發斑白的老頭兒,和兩個少年在一起,坐在北窗下喝酒。一個侍奉他們的僮子,黃色的頭發還蓬鬆鬆地披散著。他在南窗下的座位上,麵對老頭兒坐了下來。僮子給三個人斟酒,不小心碰翻了盤子,沾汙了老頭兒的衣服。少年火了,立刻揪住僮子的耳朵。僮子拿起毛巾,替老頭兒擦拭。擦完以後,他看見僮子兩隻手的姆指上,都帶著鐵箭環,有半寸來厚;每一個箭環,大約都有二兩多重。三個人吃完了,老頭兒就命令那個少年,從皮口袋裏摸出一些銀子,堆在桌子上,秤秤算算,大約過了喝幾杯酒的時候,才緊緊地包裹起來。少年從馬槽子上牽來一匹黑色的瘸騾子,扶著老頭兒騎上去;僮子也騎著一匹瘦馬跟在後邊,出門走了。兩個少年腰上挎著弓箭,拉著馬都出了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