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柳氏子(1 / 2)

膠州柳西川,法內史之主計仆也。年四十餘,生一子,溺愛甚至。縱任之,惟恐拂。既長,蕩侈逾檢,翁囊積為空。無何,子病。翁故蓄善騾。子曰:“騾肥可啖。殺啖我,我病可愈。”柳謀殺蹇劣者。子聞之,大怒罵,疾益甚。柳懼,殺騾以進。子乃喜;然嚐一臠,便棄去。疾卒不減,尋斃。柳悼歎欲死。後三四年,村人以香社登岱。至山半,見一人乘騾駛行而來,怪似柳子。比至,果是。下騾遍揖,各道寒暄。村人共駭,亦不敢詰其死。但問:“在此何作?”答雲:“亦無甚事,東西奔馳而已。”便問逆旅主人姓名,眾具告之。柳子拱手曰:“適有小故,不暇敘間闊。明日當相謁。”上騾遂去。眾既歸寓,亦謂其未必即來。厭旦伺之,子果至,係騾廄柱,趨進笑言。眾謂:“尊大人日切思慕,何不一歸省侍?”子訝問:“言者何人?”眾以柳對。子神色俱變,久之曰:“彼既見思,請歸傳語:我於四月七日,在此相侯。”言訖,別去。眾歸,以情致翁。翁大哭,如期而往,自以其故告主人。主人止之,曰:“曩見公子,情神冷落,似未必有嘉意。以我卜也,殆不可見。”柳啼泣不信。主人曰:“我非阻君,神鬼無常,恐遭不善。如必欲見,請伏櫝中,待其來,察其詞色,可見則出。”柳如其言。既而子果至,問曰:“柳某來否?”主人答雲:“無。”子盛氣罵曰:“老畜產那便不來!”主人驚曰:“何罵父?”答曰:“彼是我何父!初與義為客侶,不意包藏禍心,隱我血資,悍不還。今願得而甘心,何父之有!”言已,出門,曰:“便宜他!”柳在櫝中,曆曆聞之,汗流接踵,不敢出氣。主人呼之,乃出,狼狽而歸。

異史氏曰:“暴得多金,何如其樂?所難堪者償耳。蕩費殆盡,尚不忘於夜台,怨毒之於人甚矣哉!”

【譯文】

柳西川,膠州人,是內史法若真主管財賦的仆人。四十多歲以後才生了一個兒子,溺愛到了極點。兒子放縱任性,聽之任之,唯恐違背兒子的心意。兒子逐漸長大了,奢侈放蕩,越軌行事,老頭兒攢了一輩子的金錢,很快就被蕩盡了。過了不久,兒子病了。老頭養了一匹好騾子。兒子說:“騾子很肥,可以吃肉。你把它殺掉,給我吃肉,我的病就好了。”老頭兒打算殺一頭劣等驢子,兒子一聽就大吵大罵,病勢越來越沉重。老頭兒害怕了,就把好騾子殺掉給兒子吃。兒子這才高興了;可是僅僅嚐了一小塊,就扔到一旁不要了。病勢始終不見好轉,很快就死了。老頭兒悲痛欲絕,想得要死。

三四年以後,村裏的人結香社,到泰山去降香,走到半山腰,看見一個年輕人,騎著騾子,從迎麵跑過來,神態和相貌,很像柳西川的兒子。等來到跟前一看,果然是他。他下了騾子,對每個人都作了揖手禮,問暖問寒。村人都很驚訝,誰也不敢問他死後的情況,隻是問他:“你在這裏做什麼?”他回答;“也沒有什麼事情,隻是東奔西跑而已。”說完就問大家住在哪個旅店,店主東叫什麼名字,大家全都告訴他了。他拱手施禮說:“我恰好有一件小事,沒有工夫談談久別的心情。明天一定到旅店去拜見你們。”騎上騾子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