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5.江南三憑-欄公劉
前二年,很流行過“酒文化熱”與“茶文化熱”。依我看,那似乎多半是沾了“大批判”的光。有些朋友,企圖逃避“大批判”才記起了塵世上還有飲酒喝茶之事。飲酒喝茶,當然純屬地道國粹,既落不下和平演變的嫌疑,又同風花雪月保持著某種距離,於是乎,歪打正著,兩不搭界倒成了雙保險,一時間鬧得頗為歡勢。而當去冬今春,又有人提倡“藥文化”(指中草藥)時,風光就差遠了。這也難怪,碰上了號召“換腦筋”的更強有力的聲音。其實,酒、茶、藥,都不妨繼續深入探討;我甚至願意做一名好事之徒,提議再增添一個包括居住和旅遊在內的題目:“建築文化”,其間恐怕同樣大有文章可做。
何為“建築文化”?竊以為,像北方的長城,南方的邊牆(在這點上,有清一代的統治者們,“漢北”得也夠到家了,不愧是咱們秦始皇的親密戰友和好學生),固然是貨真價實的宏偉建築,其他上自宮闕、寺廟、祭壇、祠堂,下至民居、牌坊、墓塋、神龕,雅如園林、書院、碑廊、浮圖,俗若茶肆、酒館、娼寮、廁所,旁及水上的碼頭、橋梁,陸上的驛站、兵營,等等,等等,無一不被籠罩在其覆蓋麵內。
尤其不能遺忘了,各地的萬千座高高低低的樓台亭閣,稱得上是“建築文化”的驕子;本文敘述的江南三樓——黃鶴樓、嶽陽樓和滕王閣,正是以“樓”的形式,突出表現“建築文化”的三大著名載體。在下願從詩文角度切入,試道其詳。
自古以來,中國的騷人墨客,大抵都好登樓臨閣,觀之、賞之意猶未足,進而憑之、吊之,滿腹的感激(自然)、感慨(人生),乃油然而生。這種知識分子多與高樓相親近的傳統心態,或許可以名之為高樓情結罷,它確乎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大特殊現象,洋人是無從想像也無從比擬的。
為什麼中國的文化名人,必得登上高樓方能顯示其標格?換句話說,為什麼中國的重樓高閣,必得題記吟詠方能流播其令名?這當中,自有無窮奧妙,值得好好琢磨。
宋人滕子京,為我們提供了一種解釋,我以為可供參考。
滕子京,就是主持重修嶽陽樓的當事者,《嶽陽樓記》作者範仲淹的同僚好友。宋仁宗慶曆五年(公元一○四五年),他和範仲淹等一道,由於主張改革,觸犯了大官僚大地主的利益,遭到打擊、貶斥,被迫離開京都汴梁。範仲淹被罷了副宰相的官,前往鄧州戍邊;他本人則謫放楚地,任巴陵郡守。但,滕子京並不氣餒,兢兢業業,操操切切,才一年過去,嶽州地界政通人和,民風複淳;鐵的事實,令保守派政敵司馬光都不禁大加激賞,讚曰:“治為天下第一”。就在這種背景下,他動了重修嶽陽樓的念頭。翌年二月十五日,他給範仲淹寫了一封《求記書》,就中發了這麼一通議論:“天下郡國,非有山水環異者不為勝,山水非有樓觀登臨者不為顯,樓觀非有文字稱記者不為久,文字非出於雄才巨卿者不成著。”一連四個“非”字,語氣極其肯定,最末了,還結穴於知識分子精英與山川形勝文物古跡相輔相成的密切關係上。範仲淹果然不負重托,於紛繁緊張的軍書旁午,執筆撰寫了為數僅有三百六十字卻字字珠璣的《嶽陽樓記》。有趣的是,範仲淹並未親臨現場,全憑滕子京附寄的一幅《洞庭秋晚圖》,竟勝似實地踏勘一遭。仔細辨析起來,《嶽陽樓記》之所以震撼人心,傳誦不衰,畢竟不是靠模山範水的麗辭錦藻,而主要仰賴於作者的博大胸襟和照人肝膽!這,我以為是解讀《嶽陽樓記》的惟一的金鑰匙。
毫無疑問,嶽陽樓的名垂千古,很大程度上是憑借著這篇膾炙人口的文章,這就充分證實了滕子京的觀點正確無誤。以筆者例,早在讀初中時,第一次接觸範文,便暗許心願:有朝一日,必去親眼看一看這座嶽陽樓。我想,和我情況相似者,當大有人在。如此說來,文以樓傳,樓以文名,珠聯璧合,相得益彰,乃是自然而然的結果。後人認同這等評價,大體上是公允的,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