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鶴樓又何嚐不是如此!
有一則民間傳說,說的是詩仙李白,登上了黃鶴樓,意興風發,塊壘欲吐,不料同時代的詩人崔顥著了先鞭,一首與樓同名的七律赫然入目,李白讀罷,甘拜下風,說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他本人隻好另起爐灶,強壓下滿腔詩情交付於日後的《登金陵鳳凰台》了。這則傳說,既表現了李白的謙虛嚴肅態度,又表現了李白的競爭求勝精神;雖然未必可以當做信史稽考,然證之以嚴羽的《滄浪詩話》:“唐人七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不難體味到,公眾的評價與權威的評價,其趨向是基本一致的。
至於什麼子安呀費呀相繼由此樓(或雲黃鶴磯,即蛇山)騎鶴羽化的離奇神話(見《齊諧誌》、《太平寰宇記》),倒與黃鶴樓本身並無多少實質性的瓜葛,言者嘻嘻,聽者亦嘻嘻,不過是一段了無人間煙火氣的談資而已。
滕王閣不例外。不同之處在於:所有的故事,全都圍繞著一個中心人物——初唐才子王勃傳。其中流傳甚廣的一則,連馬當神(長江水神)也登場了。話說王勃當年由江寧溯流而上,船行馬當遇阻,馬當神竟違背天規,私下裏泄露“機密”,告以“明日閻都督大宴賓客滕王閣上,汝可參與此會,吾當助風一帆”。於是,逆水七百裏,一葉扁舟直撞滕王閣下。不速之客王勃,正當少年氣盛;閻都督本意欲借機讓自家快婿一顯身手,但也不免委蛇表演一番,召請座上諸君,自抱奮勇,當眾揮毫;王勃不諳官場應酬的內幕,竟然假戲真做起來。都督聽說王勃拔了頭籌,滿懷不悅,卻也不便發作,隻得暗中命下人逐句報來。破題數言,他聽了撚須微笑,並未在意,後來,發現王勃詩思如潮,文不加點,便漸漸坐不住了,待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駢句出,聞之大驚失色,欣然折腰下拜,表達了破格的禮遇;臨別時,又饋贈厚儀縑五百匹,這大概可算做當時的最高稿酬罷。
就在同一年,王勃一氣嗬成《滕王閣序》後不久,越梅嶺,渡南海,在前往交趾省父途中,(其父王福任交趾令),突遭風暴逆襲,不幸船沉人亡,大唐王朝痛失了一顆璀璨的文曲星。前些時,越南《文藝》周刊發表了彼邦學者太允曉的考證文章:《王勃死於何處》,作者本人在儀靜省儀錄縣儀海鄉意外發現王勃祠的遺址,隨後又向居民作了多方調查,所得資料表明:罹難之日是重陽節(按,此處多係附會。作序之日,適逢重九;考慮到關山阻隔,溺水當在九月下旬了)。王勃遺體被海潮衝到了同龍江(今蘭江)會通口。其父得悉噩耗倉皇趕來,撫屍慟哭不已。由於王福為政清廉,深得民心,老百姓便自動聚金,厚葬孝子王勃。王福卻因傷感過度,旋即故去;眾人乃並立父子塑像,供奉於祠中。千百年香火不斷,至今仍雙雙享有“福神”的美名,並且有夜夜江上會回響“落霞、秋水”儷句的民間傳奇(據《國外社會科學快報》一九九二年第一期)。
這真是對《滕王閣序》的美麗補充,雖則充滿了悲劇性。
俱往矣。教人替王勃抱屈的是,真正值得稱道的內涵,卻多為世人所忽略。我指的是,《序》文結尾處的七言詩,勝似綰了一個統領全篇的結,達到了那個時代曆史條件所允許的人民性的高峰:“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綿裏藏針,含而不露,意味深長;所謂“帝子”,豈不正是那個自恃血統高貴的高祖李淵幼子、太宗李世民胞弟,荒淫無恥,斂財揮霍,作惡多端,終至“坐法削戶”的滕王李元嬰麼?王勃的寓意十分明白:汝曹聲名徒煊赫,不廢江河萬古流!
這是很難得的。且不說情文並茂,也不說出手快捷,單憑它所達到的思想高度,就足以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提起人民性,此道已衰久矣,理論界對之表現的冷落與不屑,殊難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