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5.江南三憑-欄公劉(3 / 3)

順著這個話頭,不妨回頭再說說《嶽陽樓記》。我們知道,嶽陽樓這座建築進入經典性詩文,非自範仲淹始。早在中唐,杜甫老夫子於大曆三年(公元七六八年),他以貧病潦倒之軀,拉家帶口地最後離開了四川,起居飲食,俱不離船,真個是江湖漂流了。暮冬時節,杜甫舟泊嶽陽,寫下了氣熱磅礴,感人至深的《登嶽陽樓》:“昔聞洞庭水,今上嶽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細細咀嚼這四十個字,縱橫開闔、頓挫沉鬱之風,絲毫不減盛年,但遙望中原戰火,關愛眾生之情,畢竟更多地是從個人遭際引申而出,因之,在老杜的眾多佳構之中,這一首未必能奪得最好的名次。相比之下,範仲淹便後來居上了。範氏在提綱挈領地懸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樣一種崇高境界之後,立即直奔主題:“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歟?噫!微斯人,吾誰與歸?”範仲淹是這麼寫的,也是這麼做的。他以自己的畢生言行,為一切“仁人”做了示範。我覺得,盡管時代不同了,範仲淹的最後一聲感歎:“啊,隻有具備這等抱負的人,才是我應該追隨學習的榜樣。”同樣是今日所有真正的愛祖國愛人民的血性誌士的共同心聲。

我在許多場合,一貫反複強調:憂患意識是個寶,不可丟棄。至今,我依舊堅持這一觀點。前些時,偶讀某位女作家的文章,對我和不少朋友認定的這一神聖信念,出語輕慢,甚至不無調笑;她寫道,凡是談論憂患意識的人,不是騙人,便是矯情。這,很教我感傷了半天。我想,一個人身負了作家稱號,就有權這般放肆麼?難以理解。

我是幸運的。在一九九○年至一九九二年頭尾三年中,曾連獲良緣,分別登臨三樓,其中有兩座還各獲二度!環顧域中,撫今追昔,不免仰望前賢,俯首自愧。檢點了一下時序,記錄如下:一九九○年十月三十一日下午,偕同來自全國的參加中正大學建校五十周年紀念活動的列位學長,前往滕王閣;一九九二年十月十七日上午,又隨安徽省文聯考察團,於南方觀光結束的歸途中,路經南昌,舊地重遊。一九九○年十一月五日上午,由湖南省作家協會的兩位詩人副主席弘征、於沙,《洞庭湖》雜誌編輯部冷述冬陪同,初上嶽陽樓;一九九二年九月二十五日下午,更獨自一人在那兒憑欄遠眺,下而複上,一張門票直徘徊到薄暮時分,才依依不舍地離去。而在此之前的兩日,即一九九二年九月二十三日上午,還暢遊過黃鶴樓,飽餐了兩水三鎮的秀色。不過這篇文字,關於黃鶴樓的部分,涉筆較少,可能也同自己隻去過一回,感受尚淺有關。在黃鶴樓,我買到《黃鶴樓古今楹聯選注》一冊,粗略瀏覽,惟覺清人胡林翼所撰“黃鶴飛去且飛去/白雲可留不可留”,以及晚清貢生、南社成員王文濡所撰“鶴去已千年,笑仙人閱盡興亡,王幾人,霸幾人,都付與大江東去/高樓仍百仞,歎末世爭將權利,為公戰,為私戰,問誰是當日南能”(按,南能係佛教禪宗南宗的創始者慧能和尚),這二聯,頗為切合目下的個人心境,當然,但願不至因此而被譏為灰色情緒或者小子狂妄。

黃鶴樓和滕王閣,早先的構築俱毀於兵燹,眼下這兩座,全是新建不久的。前者竣工於一九八五年六月,後者開放於一九八九年十月。嶽陽樓則僅僅大修過一次,時在一九八三年三月至一九八四年五月間,得以基本上保持著古樓風貌。論高度,它已完全無法與黃、滕比肩,論結構與防火性能,也遠不如黃、滕的現代化。孰優孰劣,似已昭然若揭,毋需評判。然而,倘若問我:江南三樓,你最傾心的是哪一座?那麼,我將謹答:都愛,但本著“謝公最小偏憐女”的心理,我的感情更傾向於文弱且單薄的嶽陽樓。這種選擇,未知能獲寬容和諒解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