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6.湖光塔-影宗璞
從燕園離去的人,難免沾染些泉石煙霞的癖好。清晨在翠竹下讀書,黃昏在楊柳岸邊散步,習慣了,自然覺得燕園的朝朝暮暮,和那一木一石融在一起,難以分開。在諸般景色中,最容易縈繞於人們思念的,大概是那湖光塔影的畫麵了。但若真把這幅畫麵落在紙上,究竟該怎樣著筆,我卻想不出。
小時候,常在湖邊行走。隻覺得這湖水真綠,綠得和岸邊叢生的草木差不多,簡直分不出草和水、水和草來;又覺得這湖真大,比清華的荷花池大多了。要不然怎麼一個叫池,一個叫湖呢。對麵湖岸看來不遠,但可要走一會兒,不像荷花池一跑便是一圈。湖中心有一個綠色的小島,望去樹木蔥蘢,山石疊翠。島東有一條白色的石船,永恒地停在那裏。雖然很近,我卻從未到過島上。隻在岸邊看著魚兒向島遊去,水麵上形成一行行整齊的波紋,“魚兒排隊!”我想。在夢中,我便也加入魚兒的隊伍,去探索小島的秘密。
一晃兒過了幾十年。這裏經過了多少驚濤駭浪。我在經曆了人世酸辛之餘,也已踏遍燕園的每一個角落,領略了花晨月夕,四時風光。未名湖,湖光依舊。那塔,應該是未名塔了,但卻從沒有人這樣叫它。它矗立在湖邊,塔影儼然。它本是實用的水塔,建造時注意到為湖山生色,仿照了通州十三層寶塔的式樣。關於通州塔,有許多優美的傳說故事,而這未名塔最讓人難忘的,隻是它投在湖水上的影子。晴天時,岸上的塔直指青天,水中的塔深延湖底。湖水一片碧綠,塔影在湖光中,簷角的小獸清晰可辨。陰雨時,黯雲壓著岸上的塔,水中的塔也似乎伸展不開。雨珠兒在湖麵上跳落,泛起一層水氣。塔影搖曳了,散開了,一會兒又聚在一起,給人一種迷惘的感覺。霧起時,湖、塔都籠罩著一層層輕紗。雪落時,遠近都覆蓋著從未剪裁過的白絨氈。
月夜在湖上別有一番情調。湖西岸有一座築有鍾亭的小山,山側有樹木、草地和一條小路。月光在這兒,多少有些局促。循小路轉過山腳,眼前忽然一亮,隻見月色照得一片通明,水麵似乎比白天寬闊了許多,水波載著月光不知流向何方。但那北岸樹叢中的燈火,很快顯示了湖岸的線條,透露了未名湖的秀雅風致。行近岸邊,長長的柳絲搖曳著月色湖光。水的銀光下是挺拔的塔影,天的銀光下是挺拔的塔身。湖中心的小島蓊蓊鬱鬱,顯得既飄渺又實在。這地麵上留住的月光和湖麵上的不同。湖麵上的閃爍跳躍,如同樂曲中輕盈的拔弦;地麵上的迷茫空靈,卻似水墨畫中不十分均勻的筆觸。
循路東行到一座小石橋邊,向右折去,是一潭與未名湖相通的水。水麵不大,三麵山坡,顯得池水很深。山坡上樹木茂密,水邊石草雜置。月光密樹中照進幽塘,水中反射出冷冷的光,真覺得此時應有一隻白鶴從水上掠過,好為那“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的詩句作出圖解。
冷月有知,當能告訴我們從建園起這裏發生的各種悲劇。鶴影詩魂,難逃封建統治的魔掌。更不說這湖山中滲透的民脂民膏,埋葬著的累累白骨了。這園初建於乾隆年間,原名淑春園,是當時軍機大臣、一等公、權臣和的私產。“芳園築向帝城西”,那時頗有些達官貴人在這一帶經營園囿。燕園北部的鏡春、朗潤、鳴鶴諸園,都是私人園林,現已融入燕園,成為一體。園外的蔚秀、承澤兩園還自成格局。園內西南部的勺園,五十年代初還有這地名,我還到過其中的亭榭,隻不知是否米家舊物了。後來因建築過於陳舊而拆除。一九五二年院係調整,北京大學遷至燕園後不久,在那一帶造起了校醫院,許多年來,為北大數萬師生員工治療疾病。勺園以北原有一片稻田,想必設計園林的人也想要一些“稻香村”的天然野趣,現在正修建留學生樓,以接納各國學生。這都是大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