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2.萬泉河雨季-韓少功(1 / 3)

正文 42.萬泉河雨季-韓少功

當年農場接到了通知,全縣組織革命樣板戲移植彙演,各單位必須拿出個節目。場裏幾個女生奉命開始合計。她們不會唱京劇,嫌花鼓戲太土,一邊鍘豬草一邊膽大包天地決定:排《紅色娘子軍》!

樣板戲《紅色娘子軍》是芭蕾劇,是要踮腳的,是要騰空和飛躍的,是體重呼呼地抽空和揮發,身體重心齊刷刷向上提升,有點脫離現實從而羽化登仙那種勁。投入那種舞曲,像劇照裏的女主角一樣,一個空中大劈叉,倒踢紫金冠,後腿踢到自己後腦,不會把泥巴踢到場長大人的嘴裏去?不會把茶場禮堂的瓦片給戳下來?

我們隻當她們在說瘋話。不料好些天過去了,幾個瘋子從城裏偷偷摸摸回來,據說在專業歌舞團那裏得了真傳,又求得姑姑和表哥一類人物的指教,當真要在豬場裏發動藝術大躍進。雖然不能倒踢紫金冠,但也咿噠噠咿噠噠地念節拍,有模有樣地壓著腿,好像要壓出彼得堡和維也納的風采。場長不知道芭蕾是何物,被她們哄得迷迷糊糊,說隻要是樣板戲就行,請兩個木工打製道具刀槍,又稱出一擔茶葉,換來幾匹土布,讓女生自己去染成灰色,縫製出二十多套光鮮亮眼的紅軍軍裝——場長隻是奇怪這種戲不說不唱,也不用鑼鼓班子,那還算戲?

好在是“移植”,可以短斤少兩七折八扣,高難動作一律簡易化,算是形不到意到。縣上對演出要求也不高,哪怕你穿上紅軍服裝上台做一套廣播操,也不會讓人過分失望。《紅色娘子軍》第四場就這樣排成了。萬泉河風光第一次出現在舞台和我的想像。作為末座提琴手,我也參與了這次發瘋,而且與夥伴們分享了成功。老炊事員的胡子掉了也沒有被觀眾計較,黨代表的鞋子飛了也沒有被觀眾非議,提琴齊奏不小心亂成一鍋粥也能熱熱鬧鬧混過去,至少沒有出現其他公社演出隊那樣的事故,比如布景突然垮塌,砸得台上的偵察英雄兩眼翻白東倒西歪。啞巴戲也好看,也熱鬧,農民這樣說。我們在縣、地兩級彙演都拿了獎,又被派往一些工地巡回演出。多少年後,我還記得最後一次演出之後,一片寬闊的湖洲上,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我在一輛履帶式拖拉機的駕駛室避雨,工棚裏遠遠投來的燈光,被窗上的雨簾衝洗得歪歪斜斜。我透過這些滑落的光流,隱約看見夥伴們在卸裝和收拾衣物,在喝薑湯。曲終人散,三位主角已被專業藝術團體通知錄用,有些人則琢磨著“病退”回城的可能。我們偉大的舞台生涯將要結束了。我知道粗陋的道具服裝將不會再用,上麵的體溫將逐漸冷卻,直到蟲蛀或者鼠咬的那一刻。我還知道熟悉的舞樂今後將變得陌生,一個音符,一個節拍,都可能使人恍惚莫名:它似乎與我有過什麼關係。

我們凍得哆哆嗦嗦,坐著機帆船離去。我發現自己的一個日記本怎麼也找不著了,隻能自我解嘲,也許這純屬天意:讓過去的一切消失無痕。事實上,因為這個日記本的丟失,很多無從記憶的事情就真像沒有發生。

十多年以後,我遷往海南島,與曾經演奏過的海南音樂似乎沒有關係,與很久以前夢境中的椰子樹、紅棉樹以及尖頂鬥笠似乎也沒有關係——那時候知青時代已經成了全社會所公認的一場噩夢,被人們爭相唾棄和忘卻。我曾經在琴弦上拉出的長長萬泉河,銀珠跳動或孤鳥飛掠般的旋律,已在記憶中被刪除殆盡。我甚至再也沒有拉過琴。

我是大年初一與家人和朋友一起啟程的,不想驚擾他人,幾乎是偷偷溜走。但很多人還是知道了,很多人還是出現在站台上,其中一位同事傷了腿,扶著拐杖一瘸一瘸地趕來送行。他沒有說什麼,一張突然擰歪了的臉上淚水嘩嘩——使我有些慌亂甚至難為情,因為我與他說不上有交情,甚至說不上熟悉,隻知道他是單位上一個事事不順的倒黴蛋。他哭什麼呢?他的淚水是一件奇怪的物證,不可理解卻不容回避,使我不能不對自己的記憶生疑。人們也許總是這樣:以為自己了解一切,到了車站或者機場才會突然驚異自己的無知。

海南正處在建省辦經濟特區的前夕。滿街的南腔北調,來自全國各地的青年學子在這裏賣燒餅、賣甘蔗、賣報紙、彈吉他、睡大覺,然後交流求職信息,或者構想自己的集團公司。“大陸同胞們團結起來堅持到底,到省政府去嗬……”一聲鼓動請願強烈要求就業的呼喊,聽來總是有點怪怪的,需要有一點停頓,你才明白這並非台灣廣播,“大陸同胞”一詞也合乎情理:我們確實已經遠離祖國大陸,已經身處一個四麵環海的陌生孤島——想到這一點,腳下的土地免不了有了船板晃動之感,船板外的未知縱深更讓人怯於細想。“人才”也成了對大陸人的另一種最新稱呼,大概源於“十萬人才下海南”的流行說法。同單位一位當地女子對我撇撇嘴說:“你看那兩個女的打扮得妖裏妖氣,一看就知道是女人才!”其實她是指兩個風塵女。風塵女也好,補鞋匠和工程師也好,在她看來都是外來裝束和外來姿態,符合“人才”的定義。

各種謀生之道也在這裏得到討論。要買熊嗎?熊的膽汁貴如金,你在熊身上裝根膠管籠頭就可以天天流金子了!要買條軍艦嗎?可以拆鋼鐵賣錢,我這裏已有從軍委到某某艦隊的全套批文!諸如此類,讓人覺得海南真是個自由王國,沒有什麼事不能想,沒有什麼事不能做。哪怕你說要做一顆原子彈,也不會令人驚訝,說不定還會有好些人湊上來,爭當你的供貨商,條件是你得先下訂金——雖然接下來可能要蹭你一碗麵條。

沒蹭上也不要緊。下一次見麵還能“歌兒們”相稱,還會與你談現代派詩歌或者新加坡將要承包整個海南島的一類傳聞。海南就是這樣,海南是原有人生軌跡的全部打碎並且胡亂連結,是人們被太多理想醉翻以後的暈眩和跌跌撞撞。

“人才”湧來使當地人既興奮又疑惑。特別是女“人才”們,有一共同特點讓當地人驚疑不已:她們居然是男友或丈夫幹家務:買菜,洗衣,帶孩子,甚至做飯和做蜂窩煤,真是不成體統。阿叔,你好辛苦啊!當地男人常常暗藏譏笑和憐憫,對鄰家某個忙碌的男“人才”這樣親切地問候,走過去好遠還回望再三,暗暗慶幸自己沒有攤上一個大陸婆。海南的男人一般是不受這種罪的。因為他們的女人太能幹,不光包攬家務,還耕田、砍柴、打漁、做買賣,遇到戰爭則當兵打仗——《紅色娘子軍》中女子成軍的傳奇故事,發生在這個海島,純屬普通和自然。她們雖然大多有美豔的名字:海花,彩雲,喜梅,金香,麗蓉,明娘,美蓮……大方而熱烈,熱帶鮮生花卉般盡情綻放,不似大陸很多女子名字用意含蓄、矜持、典雅、溫良,吞吞吐吐的,但她們馬來人種的臉形總是透出熱帶的剛烈,鋼筋鐵骨,赴湯蹈火,所有似乎隻適合男人辛勞的地方,都有她們瘦削而倔強的身影,尖頂鬥笠下射出銳利逼人的目光。

連滿街駕駛機動三輪車的司機也大多是這些女人,使初來的外地人深為驚訝。熱帶盛夏的陽光過於熾熱了。這些司機總是一個個像蒙麵大盜,長衣長褲緊裹全身,外加手套和袖套外加口罩和頭巾,把整個腦袋遮蓋得隻剩下一雙閃動的眼睛。這在北國是典型的冬裝,在這裏卻是常見的夏裝,是女性武士們防曬的全身盔甲。她們說話不多,要價公道,熟練地擺弄著機器和修理工具,勞累得氣喘籲籲,在街角咬一口幹饃或者半截甘蔗,出入最偏僻或者最黑暗的地段也無所畏懼。你如果不細加注意,很難辨認她們的性別。你完全可以想像,如果生存需要她們挎上一枝槍,她們一定會順理成章地接受,同樣能把任何槍械玩得得心應手,用不著絲毫改裝就成了電影裏那些蒙麵的敢死隊員,眼都不眨,就能拉響捆在自己身上的炸藥包,或者敏捷如兔子在戰火硝煙中飛跑。

有人說,海南島以前男人多是出海打漁或者越洋經商,一去就數月或者數年,甚至客死他鄉屍骨無存,家裏的一切生活壓力全由女人承擔。正是這種特殊的生活處境,才造成了女人們的吃苦耐勞,也造就了當年的紅色娘子軍。南北朝冼夫人率一千多黎洞歸順中原朝廷,元朝黃道婆向江浙傳播紡織技術,還有宋床齡三姐妹在現代中國史上的舉足輕重……島上關於這些女人的故事也特別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