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成立於1930年萬泉河邊的紅軍某部女子軍特務連,還有後來的第二連,即“紅色娘子軍”共同的生活原則,曾經曆過慘烈的戰鬥,在馬鞍嶺屍橫遍野,一個個女兵被開膛破肚,但有的手裏還揪著敵人一把頭發,有的嘴裏還咬著敵人一隻耳朵。她們也曾經曆過殘酷的內亂,在丁狗園等地風雲突變,忍看成批的戰友一夜之間成了AB團、取消派或者社會民主黨,成了內部“肅反”的刀下冤魂。當革命的低潮到來,更嚴峻的考驗出現了。隊伍離散,生活卻還在進行。有的在刑場就義,有的蹲進了感化院,更多的是自力謀生,也有的在媒婆撮合之下嫁人成家,包括一部分成了官太太和地主婆,包括有些人成了官太太和地主婆以後又在抗日鬥爭中犧牲——沒有人來指導和規劃她們的人生,人生隻是在風吹浪打之下的漂泊。這樣的生活並不是時時充滿詩意。這樣的生活不是出演在舞台的聚光燈下,出演在管弦樂隊的旋律中,更沒有仿《天鵝湖》少女們輕盈而細膩的舞步。沒有詩意的生活,卻真實得沒有一分一秒可以省略。麵對著更複雜而不是簡單的衝突,投入更瑣屑而不是痛快的拚爭,承受更平淡無奇而不是顯赫驚世的心路曆程,女人們付出了同樣沉重的代價,甚至更多代價,隻是不再容易進入繽紛舞台。
她們在清理戰場的時候,發現一個個犧牲的戰友,忍不住號啕大哭。一位血肉模糊的傷員,卻沒有任何遺憾和悲傷的淚水,臨死前隻有一個小小的請求,請姐妹們給她赤裸的身體蓋上一件衣衫,給她戴上一隻銅耳環——這是她生前最隱秘也最渺小的願望。老阿婆講述的這件往事,可惜沒有進入樣板戲,因為人情以及人性是不可接受的,像耳環這樣的細節總是讓當時的文藝家們避之不及。恰恰相反,樣板戲把敵我雙方的絕對魔化或絕對神化,到了最極端的地步,暗示著一種冷冷的政治劃線和政治拷問。在這種情況下,一個極富諷刺性的效果,是樣板戲《紅色娘子軍》風靡全國之際,卻是大多數在世當事人大為恐慌之時,大喇叭裏熟悉的音樂總是讓她們心驚肉跳。你不就是當事人嗎?奇怪,你為什麼沒有在戰場上犧牲?為什麼好端端地活到了今天?哪怕你當年沒有在感化院寫過懺悔書,哪怕你後來也沒有當過官太太和地主婆,但你也可能隱瞞了其他曆史汙點,至少也是個膽小鬼沒有將革命進行到底吧?……麵對這樣的質問,沒讀過多少書的女人們有口難辯,也找不到什麼證據,來證明曆史遠比舞台上的劇情更為複雜。於是,她們隻能為自己曆史上真實或虛構的汙點長久贖罪。涉及到娘子軍的政治冤案,在海南島隨處可聞,直到上世紀80年代初才得以陸續平反。
在一個鄉村福利院,我參加了春節慰問孤老們的活動,事後散步後院,聞到了一絲怪味。循著這股怪味,我來到了一孔小小的窗口,發現廁所邊的一間小屋裏,一條赤裸的背脊蜷曲在涼席上,上身成了一個骨頭殼子,腦袋離骷髏狀態已經不遠,掩蓋下體的絮被已經破爛如網,床頭則有半碗叮滿蒼蠅的剩飯,濃濃惡臭就是從這裏撲麵而出——大概是管理員好多天都捏著鼻子不敢進去清掃了。我看見了耳朵上的一隻耳環,看出這是一個人,但窗子和房門上加釘的粗大木頭如臨大敵,是對付猛獸的嚴厲和威猛。人們告訴我,這就是一個“文化大革命”中被專案組逼瘋的阿婆,據說還是娘子軍的什麼班長,雖然已經平反,但瘋病沒法治好了。平日關注她,是怕她亂跑。
你們到前廳去喝茶吧,喝茶吧。管理員這樣說。你們沒必要慰問她,反正她什麼也不明白的。
嗬嗬,這沒有什麼好看的。
我突然想起了少年時的演出,想起了舞台上雨過天晴的明麗風光裏,那些踮著腳尖移動的女兵們,朝著紅旗和彩霞碎步輕輕地依偎過去。我站在這個故事延伸到舞台以外的一個遙遠盡頭,不知道自己今後還能不能平靜如常地回首那如幻天國。萬泉河,特別寧靜和清冽的水,從五指山腹地的雨季裏流來,七灘八灣,時靜時喧,兩岸很少有寄生性的村落和人煙,全是一座座移動的青山,是茂密的芭蕉葉和棕櫚樹的迎送,把它們肥肥大大的綠色填埋在水中。你在船頭捧起一捧河水,無法打撈沉積了千年的綠色,隻有一把陽光的碎粒在十指間滑落,滴破你自己的倒影。
我的指頭在微微抽搐,是多年前琴弦上的樂符正在歸來。
四
我在海南省A縣生活過一年,經常走過城中紅心色娘子軍沉默的石頭塑像,看見塑像下常有兩個賣甘蔗的女孩,有時還有幾個老人在地上走棋。這裏是萬泉河下遊,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成為了旅遊觀光業開發的目標。日本的、台灣的、香港的、海南的開發商在這裏升起一座座星級酒店,帶來了熙熙攘攘的人流與車流,在最初階段也帶來了大批濃塗豔抹的女子,給空氣中增添了一些飄忽的身影,一絲絲曖昧和誘惑的劣質香水味。一般來說,她們在白日裏隱匿莫見,到夜裏才冒出來,四處招搖,裝點夜色。如果臨近深夜,她們的業務還沒有著落,就如同熱鍋上的螞蟻。遊人的汽車還沒有停穩,她們抓撓著的利爪可能已經伸入了車窗;遊人剛進入客房,她們猖狂的敲門或電話可能接踵而至,甚至一頭衝進門賴在床上怎麼也轟不走。即便被轟走,也要死乞白賴地給大哥們留下名片,包括尋呼機號碼。她們尖利的怒目,此時總是投向進入男人身邊的女人,把漂亮臉蛋當做最大的災星和仇敵,有時竟把某位同性遊客錯當成越界入侵者。她們用外地口音大喊:“哪來的騷貨?怎麼這樣不懂規矩?他娘的把她打出去……”
“解放海南要靠紅色娘子軍,建設海南要靠黃色娘子軍”,這一類戲語到處流行——雖然流鶯飛燕在海南以外的地方同樣不少,雖然海南女子倒是極少與之為伍——她們再窮也不娼不丐,形成了特有的傳統,隻是退避在街市的角落,遠遠地看著世風漸變。
“掃黃”的運動說來就來,但有時也力不從心。一到這時候,風塵女們作鳥獸散,待風聲過去,又偷偷地挎著小皮包聚合起來,在角落裏忙著描眉眼抹口紅,一堆大陸口音嘰嘰喳喳。俄羅斯或者越南的女子可能也混跡其中。她們的出沒之處,其實還有一些身份不明的人,隱伏在不遠處的茶館裏或者大樹下,喝茶,抽煙,打牌,睡覺,聊天,打遊戲機,看錄像帶,不時放出一個長長的哈欠。他們衣冠楚楚,不是找工者,總是在這些地方遊蕩,當然也不會是遊客。他們是一個極其隱秘的群落,每天需要做的事情似乎隻有一件:收錢——等著某個女子把賺來的鹹錢,送到他們手裏,讓他們點數,讓他們點數以後再去好吃好喝。讓人迷惑的是,有些女子居然把這個程序完成得急不可耐,票子還沒有在手裏捏熱,就會氣喘籲籲地跑來上繳,興奮得像要及時入庫,然後忙不迭地再投入新的賣身。
我很晚才察覺到這些坐收其利的小白臉們。當然,他們從不承認自己不勞而獲。他們說,別人謀生隻需要投入資本或者體力,他們可不一樣,付出更為重大,付出的是感情,準確地說,是愛情。他們是這樣說的,臉上擠出一絲詭秘的笑。他們拍著胸脯向你保證,他們是那些風塵女的情人,給她們感情的慰藉和未來的寄托,包括在她們哭泣的時候去擦擦眼淚,在她們病倒的時候去找找遊醫,在她們被警察抓走以後也去交錢贖人……樁樁事都容易嗎?不容易的。因此他們是見義勇為,收入合理,毫不在乎“吃軟飯”、“放鴿子”這一類惡名,不在乎某些人對他們的鄙薄——碰到這樣的房東或者鄰居,他們縮頭縮腦,臉上有討好巴結的諂笑,能躲多遠就躲多遠。但他們從不會真正地自卑,甚至覺得打工者和生意人其實不值一提,過著不是人的日子,完全沒有他們的輕鬆自在。他們甚至會對著鏡子做一個鬼臉,為好日子自鳴得意。
他們得意地吹著口哨,吹出港台流行小曲。他們是那些風塵女情感的指望,是她們絕望中惟一的溫暖。他們也許曾讓女子們生疑,但女子們淪落如此還能有什麼別的指望?而一種毫無指望的日子是否過得下去?愛是女人之魂。生活中,一個哪怕最卑微的女人,一個對世界萬念俱灰的女人,也常有愛情這個最為脆弱的死穴。即使沒有可靠的家,一線最虛幻的指望也可以成為她們的鎮痛毒藥。她們很現實地活下去,無法等到一個怒氣衝衝的男人從家鄉趕來,把她從陌生男人懷抱裏拉出來,揪她的頭發,扇她的耳光,踢她的胸脯,然後把她像隻死狗一樣拖向歸程——她們無緣這種幸福的慘遭暴打,無緣這種光榮的口吐鮮血與遍體鱗傷,於是男人幾句糊弄,有時也能讓她們棄之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