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3.九寨的秋-陳村
十月。走過大渡河,這岷江邊的路也就不算什麼了。自然。免不了要有幾次“兌車”(象棋術語),車子列成一行,然後一步一刹車地交會。一邊是山,一邊是河。山嶽型河川,水勢湍急,翻下去多半得送命,有時連屍體都撈不回來。“兌車”了,同車的攝影師們受不了心理壓力,隨著一輛輛重載卡車擦過,一個個下車了。我們沒動。見過半個車輪懸空的人,麻木了。
惱火的是風沙,無論汶川、茂汶或鬆潘,一色的撲朔迷離。我喪氣地看著車窗外的童山——那風沙之母,那河灘的亂石之母。沒有樹,甚至沒草。它們被斬盡殺絕了。亂石吊在陡坡上,終究會跌落,攔在路中,滾進河心,也不排除命中人身的可能。一個個流沙口,虎視眈眈。
依稀記得幾年前的中共黨史課。這裏是中國工農紅軍到過的地方。一九三六年春,紅軍沿岷江而上,憑險警戒著鬆潘方向的胡宗南,以掩護在懋功、在毛兒蓋為尋求前途而召集的中共中央會議。四十多年過去了,山川改容,人事滄桑。留下的隻有傳說。
公路沒有盡頭,我們在茂汶住,因坍方在鬆潘住。沿途可看的是索橋。是黑的黑水和灰白的岷江。是太平公社處的偌大的葫蘆形的海子,它在一九三三年的一次地震中誕生。鬆潘海拔二千八百四十米,無霜期二十一天。車出鬆潘,擺脫了岷江,下坡,兩邊漸漸開闊,有馬也有犛牛,清淺的溪水匆匆流去,它是江河之源。偶然出現三兩個藏胞,不動聲色地看著車隊。攝影師們又激動了。在汶川休息時,他們激動過一次。幾十架挺出變焦鏡頭的照相機(從“瑪米亞”到“海鷗-DF”,膠卷一律的“柯達”——負片及反轉片),對準羌族的白衣少女“開火”了。快門頻頻動作。這是一支善意的“行刑隊”。少女埋著頭羞澀地笑了,輕輕說一聲“照慘”,靈巧地背起背簍,躲開了,耳垂上鑰匙圈充代的耳環在輕輕搖蕩。
遠處的雪山提神。近處的蕎子(蕎麥)紅得暗了。
九寨溝位於南坪以南四十公裏,海拔二千到三千。溝口羊峒並不出色,雜樹亂草和兩幢房子,雖有高原的烈日,依然灰蒙蒙的。看示意圖,形狀像Y,招待中心在中間那個點上。紙上陌生的地名:樹正群海溝,日則溝,則查窪溝。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我問。
沒人懂藏語。可惜。
沿途均有簡易公路,那是森工部門幹的好事。去年年底,由於一位智者的呼籲,它倉促撤出。留下了路和房子,留下了采伐後的樹樁。
錯過了迎客鬆,視線被一串海子奪去。陽光下,海子軟軟地臥著,綠得傷心。心理需要適應,水不可能是這樣的。草海的葦草黃了,秋山的楓葉紅了。和或藍或綠的高山湖泊作著對比。大自然的色彩組合,永遠協調。
樹正瀑布一閃而過,惟有鼓膜裏留存的聲響。而寬達一百四十米的諾日朗,則久久地衝擊視網膜。卸下行裝,草草進食我們三個霧裏望深秋。
覺到諾日朗了。先是耳朵,然後皮膚,然後眼睛:空氣濕得悅人。諾日朗不動聲色地從山岩瀉下,坦然,自信,從容不迫地溶入腳下那一窪期待著的水。陽光下,終於化作溫順的如夢的藍。
我們對瀑而立。看諾日朗,聽諾日朗,將它吸入胸中。身旁是幾十米高的深色的杉樹,它傲傲的,有和諾日朗一般的雄美。
晚上,我們打著手電又到樹旁。隻有我們三個。沒有星星。在海拔三千多的達維林區,我見過燦爛的星空。星釘在頭上,似有碟子大,看久了頗有涼意。現在,星星隱去了。山區,或者無雲,或者無星。
我們坐在諾日朗瀑布前,不出聲地聽著。它在打鼾?它不會睡的。空氣依然濕潤,手電的光柱劃了一個弧線,停在似乎凝固的水簾上。燈熄了,落入黑洞,許久才掙紮出朦朧的白影。晦暗而不陰鬱。
給我們開門的是藏女,幹淨,漂亮,藏袍也顯得年輕。室內無床,通鋪,木板架成如炕的一排。墊著棕墊,墊著棉絮,鋪著被單。睡十條漢子,每人不過半米。頭和頭很近。同室的幾位來自成都,起早貪黑,自費來畫水粉,嘴唇幹裂仍不思回鄉。對我,睡這樣的“床”很有新鮮感,而X則記起了早先的軍旅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