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5.正定三日-鐵凝
少年時聽父親講過正定。建國前後正定曾是培養革命知識分子的搖籃,著名的華大、建設學校校址都曾設在那裏。
那些身著灰布製服的學員生活、學習在一座頗具規模的教堂裏。當時教堂雖已蕭條,但兩座高入雲霄的鍾塔卻仍然矗立在院內。每逢禮拜,塔內傳來鍾聲,黑衣神父從灰製服武裝起來的學生中間目不斜視地穿插而過,少時,堂內便傳出布道聲。學生們則趁著假日,從街上買回正定人自製的一千六百舊幣一支的擠不出管的牙膏。
在哥特式的彩窗陪伴下,兩種信仰並存著:一種堅信人是由猿猴變化而來;一種則執拗地講述著上帝一日造光、二日造天、六日造人……
庭園內簇簇月季卻盛開在這個共同的天地裏。神父種植的月季,學員也在精心澆灌。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花香,仿佛是那些月季把兩種信仰協調了起來。
成年之後,每逢我乘火車路過正定,望見那一帶灰黃的寬厚城牆,便立刻想到那教堂、那鍾聲和月季。
不知為什麼,父親講正定卻很少講那裏的其他:那壯觀的佛教建築群“九樓四塔八大寺”,那俯拾即是的民族文化古跡。
我認識的第一位正定人是作家賈大山。幾年前他作了縣文化局長,曾幾次約我去正定走走。我隻是答應著。直到今年夏天大山正式約我,我才真的動了心,卻仍舊想著那教堂。但大山約我不是為了這些,那座“洋寺廟”的文化並未在他身上留下什麼痕跡。相反,他那忠厚與溫良、質樸與幽默並存的北方知識分子氣質,像是與這座古常山郡的民族文化緊緊聯係著。
一個深秋綿綿細雨的日子,我來到正定。果然,大山陪我走進的首先就是那座始建於隋的隆興寺。
人所共知,隆興寺以寺裏的大佛而聞名。一座大悲閣突立在這片具有北方氣質的建築群中,那銅鑄的大佛便佇立在閣內,同滄州獅子、定州塔、趙州大石橋被譽“河北四寶”。
隆興寺既是以大佛而聞名,遊人似乎也皆為那大佛而來。大佛高20餘米,渾身攀錯著四十二臂,遊人在這個隻有高度、沒有縱深的空間裏,須竭力仰視才可窺見這個大悲菩薩的全貌。而他的麵容靠了這仰視的角度,則更顯出了居高臨下、悲天憫人,既威攝著人心、又疏遠著人心的氣度。它是自信的,這自信似滲透著它那四十二臂上二百一十根手指的每一根指尖。人在它那四十二條手臂的感召之下,有時雖然也感到自身一刹那的空洞,空洞到你就要拜倒在它的腳下。然而一旦壓抑感湧上心境,距離感便接踵而來。人對它還是敬而遠之的居多。這也許就是大悲菩薩自身的悲劇。
距大悲閣不遠是摩尼殿。在摩尼殿內,在釋加牟尼金裝坐像的背麵,泥塑的五彩懸山之中,有一軀明代成化年間塑繪的五彩倒坐觀音像。和大悲菩薩比較,她雖不具他那悲天憫人的氣度,卻表現出了對人類的親近,她那十足的女相,那被人格化了的儀表,一掃佛教殿堂的外在威嚴,因而使殿堂彌漫起溫馨的人性精神。她那微微俯視的身姿,雙手扶膝、一腳踏蓮、一腳踞起、端莊中又含幾分活潑的體態,她那安然、聰慧的目光,生動、秀麗的臉龐,無不令人感受著母性光輝的照耀。鬆弛而柔韌的手腕給了她嫻雅;那輕輕翹起的腳趾又給了她些許俏皮。她的右眼微微眯起,豐滿的雙唇半啟開,卻形成了一個神秘的有意味的微笑。這微笑不能不令人想起達·芬奇的蒙娜麗莎。一位意大利的藝術巨匠,同我國明代這位無名工匠,在藝術上竟是這樣的不謀而合。他們都刻畫了一個寧靜的形象,然而這種寧靜卻是寓於不寧靜之中的。蒙娜麗莎被稱作“永遠的微笑”,這尊倒坐觀音為什麼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