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能夠窺透她的微笑,沒有人能夠明悉這微笑是苦難之後的平靜,抑或是平靜之後的再生。這微笑卻濃鬱了摩尼殿,濃鬱了隆興寺,濃鬱了人對於人生世界之愛。不可窺透的微笑才可稱作永遠的微笑。
遊人卻還是紛紛奔了那著名的大悲閣而去,摩尼殿倒像是一條參觀者和朝拜者的走廊。
走出寺門,我用心思索著大悲菩薩和倒坐觀音,誰知威嚴無比的大悲菩薩我竟無從記起,眼前隻浮起一個意味無窮的微笑。原來神越是被神化則越是容易被人遺忘,隻有人格化了的神,才能給人深切的印象。
人卻願意被自己的同類奉若神明,人的災難也大多開始於此吧。當神以人的心靈去揣度人心、體察世情時,盛世景象不是才會從此時升起嗎?
次日,我再去隆興寺。
此次進寺,是專程去看天王殿北麵那座大覺六師殿。
實際大覺六師殿已無殿可看。殿宇早已坍毀,隻有一方闊大的台基和幾十尊柱礎袒露在翠柏包圍之下。台基正中兀自立著一隻漢白玉蓮座,蓮座上的空香爐映襯著正北那絢爛華美的摩尼殿,更增添了這殿址的寂寥。
這大覺六師殿曾是寺內的主殿,創建於北宋元豐年間,寺誌記載著殿內的規模,僅五彩石羅漢就有一百零八尊,還有高一丈六尺的金裝佛三尊,高一丈六尺的金裝菩薩四尊,還有其他各種五彩泥塑羅漢、菩薩……加起來約有八、九十尊。可見這主殿確實頗具些規模的。
六師是指同釋迦牟尼相對立的六派代表人物,與釋加牟尼同時代,因與佛教主張不同,被稱為“六師外道”。
六師各有其論,如其中富蘭那·迦葉的“無因無緣論”;刪夜·毗羅尼仔的“懷疑論”和“不可知論”以及“順世論”,“無有今世、亦無後世論”……那麼,大覺六師殿當是供奉這六位反釋迦牟尼的代表人物了。而大覺六師殿又同供奉釋迦牟尼的摩尼殿同在一寺,且僅幾十米之遙。是誰為他們創造了這種“寬鬆、和諧”?原來當年的隆興寺內也是這種寬鬆、和諧的範例。
據說大覺六師殿毀於民國初年。問及當地老者,都說隻見過當年大殿塌陷過一角,卻無人說得清大殿究竟是怎樣片瓦無存。那丈餘高的金裝菩薩、金裝佛呢?那百餘尊五彩石羅漢呢?那嵌於四壁的宋代壁畫呢?它們究竟在何時銷聲匿跡,如今連研究人員也無從回答。
這謎一樣的殿,這毀殿的謎,它仿佛是應了一種神明的召引乘風而去;又仿佛是派係之急,使一方終無容膝之地,才拔地而起。莫非洞悉其中奧妙的隻有摩尼殿中的倒坐觀音,她那永遠的微笑裏,也蘊含了對釋加和六師的嘲諷麼?
然而六師同釋加牟尼畢竟在這裏共存過,那袒露著的台基便是證明。是那各派共享一寺的盛景豐富了正定的文化。
我又想起了那座曾作過革命者搖籃的教堂。原來它和隆興寺僅一牆之隔。當年,寺內伴著朝霞而起的聲聲誦經,隨著晚風而響的陣陣簷鈴,是怎樣與隔壁教堂的悠遠鍾聲在空中交織、碰撞?正定給予神和人的寬容是那麼宏博、廣大。東西方文化滋潤了這座古城鎮,這古城又慷慨地包容了這一切。
正定的秋雨很細,如柳絲一般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