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我本來決心去專訪那教堂的,但教堂早就變成了一所部隊醫院。那兩座高入雲霄的塔樓也已不複存在。向門內望去,不見月季,隻有三五成群的身著白衣白帽的醫護人員。我忽然失去了進門的興致,卻仍然像個當年的革命者那樣從門前走過,走上街頭,去尋找正定製造的一千六百元一管的牙膏。
閑逛著,我進了一家很小的木器店。店裏擺著精巧的折疊小木椅。問過價錢,竟是分外的便宜。我向售貨員試探,能不能允許我挑兩把?一位富態的中年女售貨員不僅欣然應允,還說若是挑不好再去庫裏為我拿。我竟有些惶惑,之後便是受寵若驚——畢竟我還未能解除大城市的武裝:大城市絕少這種寬待顧客的俞允。
我挑遍了鋪麵上的小木椅,售貨員果無厭煩之色。我便得寸進尺起來,要求她從庫房再拿些出來。誰知售貨員更慷慨了,徑直將我領進了庫房。
許多年來,買東西的過程從未給過我樂趣,隻在這秋雨中的小店,我才尋到了這本該有滋有味的買主和賣主矛盾中的和諧。
後來才知道,這種木椅是正定木器廠的出口產品。原來正定不僅擁有著厚重的文化古跡,那一千六百元一支的擠不出管的牙膏也早已無證可查,如今正定在經濟上的騰飛和發展也是令鄰縣豔羨的。那漂亮的常山影劇院售票處前的盛況便是證明。
穿扮入時的青年男女們遠離了寺鍾和木魚,講經和布道,他們要坐在現代化的劇場裏欣賞爵士樂演唱、電聲樂隊和新潮歌星。於是當隆興寺的寺門緊閉時,正定的夜生活還在延長著。寬鬆、和諧仍然充盈著這古城。
懷著一點難言的惆悵,我和大山也朝常山影劇院走去,去欣賞一場外地來的青春歌舞。一路上大山談的卻是京劇。原來他是個京戲迷,能講能唱,講著講著就唱了起來。在雨後清新的空氣裏,他的嗓音不高但格外夠味兒,好像我們將要走進的並不是那電聲變化莫測的現代劇場。
然而,那裸露著胳膊和腿的少女,那爵士鼓的狂躁還是包圍了我們……
也許這是通往真正文明的必經階段?也許正定青年現在熱衷的正是有一天他們厭倦的?他們仍會返回自己賴以生存的文化中追尋生命的意義,伴著古老的寺鍾,去尋找新鮮的一天,新鮮的開始。
回來的路上,大山談論的是剛才眼前的一切。那談論中很少滿足,卻充滿著惆悵的疑慮。
在不變之中發現變化的該是智者吧?在萬變之中窺見那不變之色的亦非愚公。
我不是智者,也不是愚公。我隻是想到,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正定悠久的曆史文化陶冶了這土地上一代又一代的人們,災荒、戰亂,文化浩劫都未能泯滅這兒人們內有的情趣。這其中的珍貴不亞於那大覺六師殿內的堂皇。
倘若人心荒漠,縱然寺院成群,這古郡的意義又何在?一台不算雅致的青春歌舞,難道真能包容正定人的好惡?
當我遠離了正定,回首凝望它那寬厚雄渾的古城牆裏,那錯落有致的四塔,連同那片如大鵬展翅般的寺廟屋脊,攜了曆史的風塵安然屹立。它們燦爛了正定的曆史,充盈了正定的今日。
正定畢竟是懷了希望朝前走的。是伴著鍾磬的齊鳴,是伴著爵士鼓的騷亂,是伴著那教堂的月委花香,是伴著大山那字正腔圓的唱段?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
能夠回答的:終將是古老而又年輕的正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