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迪車靜靜前行,拐過一個街角,悄然停在許多安靜停放的車輛之間,仿佛無聲無息地隱了形。司機熄了火,悄然下車去了。司機是個中年男人,沒什麼表情,也沒吭一聲。佟遠就記得這麼多。光線太暗,他又有些激動。自從思梅搖下車窗的一刻,他仿佛就在做夢,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你的傷口……”思梅先開口。
“完全沒事了!都好了!”佟遠邊說邊扭動身體,動作誇張而滑稽。思梅不但沒笑,表情卻格外嚴肅:“告訴我,你是怎麼來的上海?”
佟遠一愣,心裏有些糊塗,弄不清思梅的目光到底是關心還是懷疑。他答:“坐車來的。”
“誰的車?”思梅問得更加急迫。佟遠徹底冷靜下來,感覺到一絲被審訊的意味,心中隱隱不快:“一個朋友的車。”
“真的?”
“你的意思是,我在騙你?”
思梅連連搖頭:“不!你誤會了!我跑這麼遠來找你,就是為了告訴你,帶你到上海來的,也許是黃金龍的人!就是……躺在地上的那個胖子!”
“不會吧!你是不是搞錯了?”佟遠皺眉看著思梅。怎麼可能?高總是黃金龍的人?大湖公關的老板,是黃金龍的人?
“我真的沒騙你!你坐的那輛豐田車,是黃金龍的司機租來的!”思梅萬分焦急,百口莫辯。
“這怎麼可能?帶我來上海的人,是我公司的老板!我在長山被人綁架,差點就沒命了!是我老板救了我,他怎麼可能是黃金龍的人?”佟遠也起了急,梗直了脖子。盡管他不知高總的背景到底如何,可高總不可能是黃金龍的人。她的這些無稽之談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相信我!我說的都是真的!你必須趕快離開這裏!”思梅不覺提高了音量,睜大眼睛,目光和口氣都不容置疑。
“你讓我去哪兒?去找警察?你憑什麼要來告訴我該怎麼做?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誰!”佟遠也瞪大眼睛,話一出口,心裏卻突然後悔起來。
思梅一愣,目光黯淡下來,緩緩低下頭。佟遠心中一緊,很想說句什麼緩和氣氛,一時卻又詞窮。倒是思梅悠悠地開口:
“對不起。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思梅稍作停頓,深吸了一口氣,“你我都知道,我們都有秘密,也都想知道對方的秘密。所以為了讓你相信我,我先坦白。”
“不!”
佟遠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反駁。他感到莫名的緊張,全身肌肉繃緊了。思梅並不理會,低垂著目光,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叫劉思梅,是GRE公司的高級調查師。我猜你應該已經知道了,不然昨天也找不到我。”
佟遠暗暗吃驚:高總的確說過,思梅是調查公司的,在國貿附近上班。可高總並沒說是哪家公司,佟遠也沒追問。他知道高總隻會說他想說的。沒想到,眼前這柔弱的年輕女子,竟是全球頂尖商業調查公司的高級調查師。GRE公司雖然一貫低調,對佟遠來說卻毫不陌生。他原本以為,若想成為GRE的高級調查師,起碼要比思梅再老上十歲。
思梅繼續說著:“一個多月前,俄羅斯米莎集團聘用了我們,米莎集團和吉林金合公司在長山有一家合資工廠。米莎接到匿名舉報,說金合公司在合資工廠裏做了壞事,舉報信裏又沒說清到底是什麼壞事,所以公司派我去金合臥底。我使用邢珊這名字,應聘成為金合總經理黃金龍的私人助理。那天……”思梅稍稍停頓,聲音更低,“那天你在陸家嘴大街上看到我,我是剛剛從金合麵試出來,就在那座金色的大廈裏。我發現有人跟蹤我,所以……才找你幫了個忙,你是個老實人,居然一點兒都沒懷疑我。對不起,是我耍了你。”
思梅用力抿了抿嘴。佟遠一陣愧疚,正要開口解釋,思梅搶先道:“先讓我把話說完。後來我拿到了證據,證明金合把米莎投資的幾千萬美金私自轉移了。米莎決定派人占領長山工廠,查賬取證。黃金龍知道消息後帶我返回長山。他原來早就看出我是臥底,所以在長山劫持我來要挾米莎公司和我的老板。然後,你就出現了。”思梅再次停頓,鼓足勇氣說,“對不起,我一直向你隱瞞真實身份,但那是因為工作,所以……”
“不不!”佟遠連忙接過話茬,心中一陣激動。揭開層層包裝,鮮花露出真顏,脫去神秘之後,是親切和溫暖,令人更加難以割舍。他迫不及待地說,“該我謝謝你!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更要謝謝你現在還願意來見我!我知道你們的規矩。你的任務完成了,應該跟我徹底斷絕來往的!可現在,你違規了,都是為了我!”佟遠深深吸了口氣,堅定地說,“現在,該輪到我把我的秘密全都告訴你了!”
思梅默默地點點頭,一雙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我叫佟遠,這是真名!我是東部財經的記者,這也是真的!隻不過,不是曾經。”佟遠摸摸頭,傻傻一笑,一臉歉意,和他在球館裏的笑容一樣。思梅眼中閃過一絲驚異,佟遠卻並未察覺,自顧自地說下去。他得集中精神,理清思路,把一切都說明白,毫無保留。
“我從來都沒離開過東部財經。去年秋天,北京的一家房地產公司——華夏房地產——的財務處長貪汙了三千萬人民幣,設法彙到境外,被發現後跳樓自殺,本來已經結案了:畏罪自殺,並無同夥,贓款流出國境難以追回。可大約一個多月前,那財務處長的老婆卻突然找到我們雜誌社,說她丈夫的貪汙案另有內情,說她丈夫生前有情人,那筆貪汙的錢又下落不明,這裏麵一定有文章。那女的看上去受了不少刺激,被弄進安定醫院,我們總編卻覺得這裏麵有點兒意思,就派我跟進。我查了查媒體報道,發現就在那人跳樓後不久,華夏房地產的一位女副總從北京調到上海,到華夏房地產上海分公司任總經理。華夏房地產是中原集團的子公司,主要資源都在北方,以北京、山東和東北為主,在這些地區能搞到地皮。在上海卻沒什麼實際業務,那分公司頂多算個辦事處。就在北京公司的財務處長畏罪自殺,巨款下落不明之際,突然把這位女副總調離北京,放到一個根本不需要她的地方,實在是有些可疑。我就設法打聽了一下這位女副總。姓趙,叫趙安妮。據說很有來頭,舅舅是離休高幹,在膠東地區很有影響力,趙安妮年紀輕輕就在華夏青島分公司任高職,後來調到北京,更是順風順水。我和總編都覺得這女人身上有文章。第一次在陸家嘴遇見你那天,我正打算去華夏房地產公司附近轉悠轉悠,那家公司也在陸家嘴,就在那座金色大廈的旁邊。”
佟遠一口氣說了很多,條理清晰,邏輯嚴謹,表情認真而從容,不再是思梅印象中那笨嘴拙舌的傻小子。思梅安靜地聽著,內心卻愈發激動:原來如此!他們的邂逅既是天意,又並非偶然!他居然是個調查記者。看來,之前是她小看了他!
佟遠繼續說:“大湖公關公司為華夏房地產提供服務的時間其實並不長,不久前才剛剛接觸的華夏。大概是趙安妮調到了上海,總要有些業績,大湖又送上了門,她就讓大湖先做個計劃書,應該還沒真正付過款。正巧大湖當時在招聘,有獵頭給我打電話。我當時正在琢磨怎麼接近趙安妮,所以立刻就去麵試,結果真的就被錄用了,而且被指定負責華夏房地產的項目。所以我有機會和趙安妮接觸。她的確就像傳言所說,很……”佟遠稍稍遲疑,窘意頓生,“很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