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到晌午,樓下就熱鬧非凡,攪黃了梁老師的回籠覺。
梁老師今天起得太早。天沒亮雞就叫,狗也跟著叫。扒著窗戶往外看看,院子裏黑乎乎的,裏外都沒個人影。雞和狗倒是消停了,不知剛才發的什麼神經。整個鎮子都黑乎乎的。再往遠處是一大片田野,地平線上有一顆星星。五層樓的窗戶,看得就是遠。別人都說氣派,梁老師自己倒沒覺得。旁邊的屋子都是兩三層的,唯獨她家是五層,像個炮樓。她就好像是給全鎮站崗放哨的。
鎮上還有兩棟五層樓。一座是鎮政府,另一座是葛玉桂家蓋的。人家兒子在省城開工廠,管著好幾百號工人。家裏平時車進車出,人來人往,那才是真氣派。
梁老師家就不同。男人沒了,女兒在外。家裏一年到頭就她一個。有個五層樓有什麼用,每天還得爬上爬下,也七十多的人了。女兒要給找個保姆,梁老師不同意。外人來伺候,都是為了錢,哪有自己女兒盡心?可女兒太忙,一年到頭不回家。春節都不回,更別說平時。梁老師心裏清楚,忙隻是個借口。女兒不樂意回,是怕聽鄰居議論。其實梁老師也怕。風言風語誰不怕?可她不想離開葛家鎮。
梁老師本是寧波人,1955年葛家鎮建了個大電廠,梁老師跟著男人搬到葛家鎮。男人在電廠當工人,她在鎮小學教書。一住就是五十多年,早就習慣了。大城市反而住不慣。女兒接她去青島住過,北京也住過。最多兩個月,必定得回葛家鎮。女兒在北京住的還是山裏的院子,其實出了門就是農村,還不如葛家鎮。女兒常常不回家,把她自己跟保姆留在大院子裏。附近沒公交,計程車都找不到,簡直好像在坐牢,實在不如待在葛家鎮,起碼還有人聊天。
上年紀的人,隻能常住熟悉的地方。偶爾出去旅旅遊,見見新鮮,也就夠了。旅遊其實也沒啥意思。前些日子剛去了香港。一個月內,去了兩回,都覺著煩了。女兒非讓去,說是要辦什麼手續。湊合待幾天還可以。洋氣,熱鬧,可還是沒自己家好。語言不通,啥都不懂,隻能跟著女兒,讓幹啥就幹啥。女兒還說讓她去英國看外孫女。算了。到了英國她更不自由,還得坐十個小時飛機。再說那孩子啥也不缺,還整天管家保姆圍著,也不能稀罕她這個外婆。倒是另一個外孫女,多少年沒見了,一直孤身在外,那才真是可憐。她倒真想出去找找,可女兒不讓。不讓就不讓,老實在家待著,在家多自在,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早晨醒得早,吃了早飯再補一覺,睡精神了,下午好和左鄰右舍打打麻將。十塊八塊也是錢,雖說一點兒不缺錢,可贏了錢心裏還是痛快。
梁老師躺下補覺,剛合眼沒多久,又讓樓下的喧鬧給吵醒了。這小鎮一共沒幾戶人家,平時冷清得很,今天這是怎麼回事?梁老師又扒著窗戶往下看。隔壁雜貨店門外,密密麻麻圍了一群人,人群頭頂掛著條橫幅:
保險公司有獎調查,幸運大獎等你來拿!
幸虧她的窗戶高,才能勉強看進人群裏麵。擺著一張長條桌子,桌子後坐著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不知又是啥騙人玩意兒。
梁老師關上窗戶想繼續睡。可再也睡不著,索性下樓買瓶醬油。桌子前圍的人居然比剛才還多。梁老師偏偏繞著走。小鎮人就是沒見識!梁老師雖然也在小鎮住了50年,可常旅遊,見識寬。保險公司的把戲可騙不了她。
梁老師剛剛走進隔壁雜貨店,身後就有人歡呼。她想回頭看一看,可又不想顯得太感興趣——雜貨店老板娘正站在櫃台後麵。老板娘是梁老師的牌友,明裏是老姐妹,暗地裏摽著勁兒。梁老師最看不上她,年紀跟梁老師不相上下,每天卻打扮得花枝招展,越是當著梁老師,就越要往年輕裏裝扮,打個麻將還把頭發染得烏黑。梁老師拿個啥牌子的包,過兩天她也得弄一個。真的假的誰知道?她還總愛背著梁老師嚼舌根子,有的沒的瞎造。不管她怎樣造,全鎮人也還是得管梁老師叫老師。老師肯定比小賣部老板娘有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