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病床上一躺就是十年。
開始的日子裏母親學校裏的領導和同事,母親的學生,還有親戚朋友們都紛紛來探望母親,說一些鼓勵和安慰的話。後來便漸漸門可羅雀。這樣也好,我看不出那些穿梭來去的人們會對母親的病情有任何的益處。剛回來的時候母親大小便都不能自理,連翻一翻身都要別人幫忙,但是像倒便盆,換尿布,甚至端飯喂藥這樣的活母親都不讓我幹,即使我在旁邊也要叫保姆,或者叫爸爸。我所要做的就是乖乖地上學,每天回來之後去母親房間裏看看她,考試之後給她看標著優秀的成績單就可以了。我漸漸習慣了母親這樣的病情,也逐漸不再把母親的臥床當成一種病。母親的一隻耳朵已經失聰,我說的話她總是聽了一半漏了一半。我不再小心翼翼地每天到母親房間裏去例行公事地彙報,我喜歡聽到的是在母親房間門口聽到蘭蘭姐姐(保姆)對我說,你媽媽才吃了藥,剛睡了,然後心安理得地下樓去。我甚至不願意領同學到家裏來玩,因為不願意聽到他們說,你家裏什幺味兒?不願意他們問,你媽怎麼那樣?
十年,可以發生任何事,但是對母親來說,什麼也沒有改變過。她的生活圈子隻是病床到廁所那麼遠,她的生活內容隻是吃藥吃飯,偶爾站一站,頭暈不支便隻能坐下。母親很關心我,但是母親的關心卻總是成為我嘲笑她的借口。她會鄭重地對我說,不要早戀,有什麼心理動態要及時向團組織彙報,我會冷笑著反問,媽你是從唐朝來的嗎?有時候母親會找出她心愛的舍不得戴的絲巾送給我,可是我會去戴那些過了時的東西嗎,一轉臉我就把母親當寶貝一樣送我的絲巾轉送給了保姆。那天晚上母親吃了飯,還沒有吃藥,說是有點累,要躺一會,這樣一躺就再沒有醒過來。爸爸從醫院回來的時候,我還尋找著他身後的擔架,傻傻地問,媽媽住院了?
爸爸說,你媽媽走的時候連一身像樣的衣服都沒有。這句話像鞭子一樣抽在我的心上。我每天花枝招展的像隻蝴蝶,卻從來沒有想起買一件漂亮的衣服給母親。
靈堂裏很冷,那個靜靜躺在靈床上的人是我的母親,臉上蓋著一方泛黃的手帕,村落依稀,落葉宛然。她應該躺在家裏的床上。床上是她蓋慣的被子,應該還有母親的體溫吧,枕頭旁邊是她的花鏡,她總是一摸就摸得到的,床頭還斜倚著她的手杖。我已經習慣了她每天躺在這張床上,習慣了她的嘮叨,習慣了房間裏藥香和床褥混合起來的不新鮮的味道,我以為那會是一輩子。對母親來說,這已經是一輩子了,這一切來得太快嗎,如果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可是上天已經給了我十年的時間。十年,讓我長大成人,十年,腫瘤的生長奪去了母親的生命,可是這十年,我沒有為母親做過任何事。
母親走後的第二年,慧阿姨來到了我們家,她是爸爸的新妻子。我友好地接受了這個事實,‘認真地欣喜,為了爸爸,也為了已經過世的母親。
但是我保留了選擇稱呼的權利,一直禮貌地稱呼她慧阿姨。媽媽兩個字,也許是母親留給我唯一的紀念了。十年彈指韶光過,爸爸老了,他失去的不光是時光和親人,白發爬滿了兩鬢,歲月已經清晰寫在額角,沒有人記得他曾經也是才情滿腹的翩翩少年。當孩子們都長大了,兒子又有了兒子的時候,爸爸喜歡在桂樹飄香、皓月當空的夜晚領著小孫子看月亮,他會給小孩子講有關月亮的故事,教給他背那句有關月亮的詩: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
爸爸,還有遠在天堂的媽媽,我知道你們不需要我的感激涕零,不需要我的長跪不起,作為子女,我向你們索取了一生,我不懺悔我的貪婪和無知,那是蒼白和無用的,時光不會因為我的悔恨而倒流,我知道你們總是在我還沒有原諒自己以前早就已經原諒我了。可是請告訴我,該怎麼做才可以回報你們賜予我的一切?如果父母的恩情今生今世是無以為報的,如果冥冥中注定父母必須要為女兒傾盡一生的愛,那麼在來世的輪回中,請一定成為我的兒女,請讓我來做那個還債的母親吧,請讓我用來世的情回報你們今生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