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右軍望著她那連珠炮般的櫻桃小嘴出神,他那鐵板樣的麵孔慢慢顯現出複雜的表情,他那驚訝、興奮、讚許的目光,隨著她那柔細而堅定的語調顫動著。她這突如其來的攻擊,使他一時難以反應過來。他站在那兒張了張嘴不知說什麼好。
張秋琴更加得意起來:“傻眼了吧,你要想唬住本小姐,還得進學堂再學幾年。既然話說到這份上,那我就給你說個明白。有一點你說對了,我是和共產黨人見過幾次麵。我十分敬仰共產黨裏的人,但我鄙視像你這樣的不堅定分子。”說完,她輕蔑地看了他兩眼。
陳右軍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他要給她徹底攤牌,好從她嘴裏了解一些外麵隊伍上的消息。他說:“秋琴的嘴巴好曆害呀,真不愧是個洋學生。不過,你就那麼自信?你的推論就那麼正確?你就確信我就是個共軍脫逃分子?”
她斜了陳右軍一眼:“按科學推理的結論,應該是這樣的。”
陳右軍臉上露出了少有的微笑:“秋琴,你錯了,我不是一個脫逃分子。”說著,他把一直保存著的從傷處取去的十多塊小彈片“嘩啦”一下倒在了桌子上,然後從枕頭底下摸出他的手槍往桌子上一拍。
張秋琴見狀大驚失色,剛才的自信和傲慢頓失,大叫起來:“這是怎麼回事,阿寶,阿寶!”
陳右軍說:“小姐,你不要怕。我來慢慢告訴你。”接著他把自己是如何在廣州起義中受傷,又為何留在張家大院的情況給她講述了一遍。
張秋琴聽完,愣愣地站在那裏。突然,她一把抓住了陳右軍的手,急切地說:“你真是共軍英雄,你真是共產黨?”她的臉由於激動而緋紅:“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呀。自從在學校和共產黨人見過兩次麵後,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們。我很想聽他們演講,可是不容易找到。這下可好了,就在張家大院藏著一個共產黨隊伍上的人。真是太戲劇化了。”
陳右軍感覺到張秋琴那雙抓著他的小手正在微微顫抖。他輕輕地抽出自己的手,說:“這很正常嘛,我們的隊伍在這一帶留下了一些重傷員。”
張秋琴為自己唐突地抓住了陳右軍的手而不自在起來。但她還是用閃著淚花的眼睛認真地看著陳右軍。她已經沒有了在一個酒工麵前那種居高臨下咄咄逼人的氣勢,眼裏充滿了羨慕和信任。
陳右軍開始詢問他所關切的問題:“秋琴,你回家前,有沒有聽到有關共產黨隊伍的消息?”
“從學校進步人士那裏聽到了一些這方麵的消息。聽說,廣州起義失敗後,共產黨的一部分武裝在紅四師師長葉鏞和參謀長徐向前的率領下,最後轉戰到了東江,在彭湃的領導下繼續英勇頑強地戰鬥著。”她侃侃而談,語調抑揚頓挫,頗帶感染力,那神態儼然像她指揮了這次大行動,“共產黨了不起,共產黨真偉大呀。”
陳右軍聽著,神情專注而激動。張秋琴話剛講完,陳右軍就站起身來,兩手搓著,一拐一拐地踱著步,滿臉漲紅,嗓門也提高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們的革命隊伍很快就會壯大起來的。”
張秋琴用興奮喜悅的眼光注視著陳右軍。她發現一提到隊伍的好消息,陳右軍整個人一下子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那張一向肅穆的臉很快就表情生動豐富起來,嘴唇的線條也格外分明、堅定,在眼睛深處,劇烈地燃燒著一種撲不滅的火焰。陳右軍好像突然間有了飽滿的精神和充沛的精力,渾身積聚起了無窮的力量。
張秋琴看得出,陳右軍是那麼牽掛著他的部隊,是那麼崇尚他的信仰,那是他的精神支柱之所在。她臉帶幾分羞色地說:“你不會怪我吧,剛才我還指責你是不堅定分子呢。”
陳右軍仰臉“哈哈”大笑起來。這笑聲如奔騰的洪水,一下穿透了張秋琴的心。這一笑,使陳右軍吐出了胸中積畜已久的鬱悶和煩惱,渾身有說不出的輕快。
在陳右軍的笑聲中,張秋琴的心在猛烈地顫動。眼前站著的是一個多麼充實的人呀,他是一個用堅定信念武裝起來的真正的英雄。
陳右軍停住笑聲,對張秋琴說:“我怎麼會責怪你呢,感激還來不及哩。你給我帶來了我最關注的重大喜訊。還結識了你這位有民族正義感的進步學生,我高興啊。”
在剩餘的假日裏,張秋琴幾乎天天到陳右軍那兒去。倆人之間的拘束徹底地消失了。陳右軍身上充分體現出了一種堅定、鎮靜與率直灑脫的氣質。他最樂意談論的是有關共產黨的話題,對武裝革命的前景傾注了專一而持久的激情。他的每句話都流露出一種深思熟慮的民族責任感。張秋琴對談論共產主義理論和將來中國的前途很感興趣,敢於發表自己的見解,她身透出了一個典型的進步學生那種憂國憂民的可貴品性。雙方都覺得這共同的話題已經把倆人的心聯係在一起了。
有一天,張秋琴進屋時,陳右軍正在聚精會神地把玩他的數字密碼。張秋琴很好奇,看不懂他正在搞什麼。他對她說是一種特殊的數學遊戲,一種將來能用於軍事通訊的電碼。他極為認真地給張秋琴介紹了數字密碼的神奇。張秋琴雖在上學,但她從未對課堂作業之外的數字遊戲產生過興趣,因此聽得一頭霧水。他依然用心地說著他的癡好,目光隨著亢奮的話語跳動著,裏麵透著濃濃的堅定與執著。張秋琴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胡須上,它們短粗黝黑地直立著,顯示著男主人的強壯與剛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