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守身
王東玉打乒乓球，好多人都愛看。小小白球在墨綠色球台上跳來跳去，活躍得很。它的特點是不怕打，或者說它生來就是讓人打的，你打得快，它跑得快，你抽得越狠，它跳得越高，叫得越脆。小球有這樣的上佳表現，誰都沒理由不去看。其實人們主要是去看王東玉。
礦務局政工組的活動室設在四樓的三間大屋。所謂活動室，沒有什麼別的話動項目，也就是屋子中央支一張球台，供人們在工間操休息時打打球。乒乓球當時被視為國球，國家領導人正拿乒乓球中美國人拉關係，搞政治。國內也掀起一股乒乓球熱。打乒乓球成了一種最時髦的運動。一聽說王東玉在活動室打球，政工組的人差不多都走了，仿佛誰不去就趕不上時髦，就不夠突出政治似的。政工組是政治思想工作組的簡稱。那時的政工組可是一個大組，大組裏麵套著若幹小組，包括組織組、宣傳組、理論組、報道組、廣播站、電影放映組，還有一些臨時性的專案組等，恐怕有二三十位政工幹部。他們圈著球台，說是看球，眼球卻不盯在乒乓球上，頭也不隨著乒乓球來同轉動，而是把目光對準了球台一頭的王東玉。趁王東玉的注意力集中在球上，隻顧跟球較勁，他們正好可以把王東玉好好看一看。
王東玉把折襯衫紮在藍褲子裏，一條漆皮窄皮帶把小腰勒得細細的，袖口微微綰起，身手十分矯健。她穿一雙白網球鞋，腳下一彈一彈的，左推右擋，比網球運動員移動得還輕快。她的頭發紮成兩把刷子，刷子向下彎彎著，給人一種流垂感。她的頭一擺，刷子就一甩，很有運動員的風采。最好看的還是王東玉的臉盤子。她的臉本來是白，一打球就變成了粉紅。那紅不知是什麼時候上去的，臉頰紅了，眼臉紅了，連耳垂兒也紅了。紅得又均勻，又嫩樣，恐怕比初開的最嫩的桃花都出色。王東玉的額頭上已出了細汗，對方發球的時候，她把球拍當扇子，在臉前輕輕扇幾下。速一點兒也不影響她接球的質量，不管對方的球路如何刁鑽，她眼到手到，眼疾手快，一下子就把來球打回去了。圍觀的人當然要為王東玉喝彩，王東玉每打出一個好球，有人就喊好球。他們表麵上是稱讚球，心裏是在稱讚王東玉。也有人不喊好球，王東玉打出一個好球時，他喊的是漂亮。這種喊法使觀眾覺得會心，這樣就不用繞彎子了，大家都跟著喊漂亮，漂亮王東玉大概覺出一點什麼，她的臉更紅些。眉毛也顯得更黑，牙顯得更白，眼睛顯得更亮。
說來王東玉的球技是不錯，別說政工組的人了，全礦務局機關的幹部都算上，也沒有幾個人敢與王東玉過招兒，能與王東玉匹敵。比如正和王東玉對陣的宣傳組組長季之陽，其打球水平跟王東玉就不在一個檔次。季之陽似乎還有些拘謹，放不開手腳，有時王東玉明明給他回了高球，創造了好條件，他也不能很好的利用。不過季之陽打得很認真，有一股子不服輸的勁頭，輸了一盤，他不下場，要求再來一盤。
有人路過活動室門口，聽見裏麵的漂亮聲叫成一片，難免拐進去看看。他們一進去就不願出來，因為大家叫得很對景，很符合實際，王東玉確實漂亮。如此一來，看打球的就不光是政工組的人，連辦事組、生產組、後勤組的一些人聞訊也去了。活動室裏人越來越多，大家的情緒越發高漲，氣氛也越來越熱烈。這時季之陽不下場不行了，他一輸，大家喊著換一個。換上去的人敗下陣來，大家喊著再換一個。這種情況很像是一場擂台賽，擂主隻有一個，那就是王東玉。擂主是女的，攻擂的都是男的。攻擂的上去一個又一個，都先後被擂主打趴下了。工間操時問已經過了，大家猶不盡興。一些打球很臭的人也躍躍欲試，渴望上去和王東玉對對陣，交交手。輸贏是次要的，一說曾和漂亮人兒王東玉打過球，那是一樁多大的美事呢。加上當時有一句話宣傳得非常廣泛，叫友誼第一，比賽第二。是的，誰不想和王東玉友誼友誼呢！
王東玉可能是累了，不想打了。又打敗一個人時，她舉著拍子，問誰打誰打。見無人接拍，她還是把拍子扣在案子上，微微一笑，走了。
既然王東玉走了，別人在這裏還有什麼看頭呢，還有什麼勁呢，於是人家紛紛走了。有人說著到點了，算是給自己的走找到了借口。最後離開的是電影放映組的組長老狄，老狄根本不會打乒乓球，他把乒乓球拋起來，用拍子狠狠抽了一家夥。乒乓球連案子都沒沾，就落在地上，並很快滾到一個牆角去了。
政工組每個星期都要組織兩到二次政治學習，每次學一下午。學習內容多是臨時抓張報紙，念報紙上的社論。政工組組長是位部隊轉業幹部，識字不多，念報紙念不成，他讓王東玉念。王東玉是廣播站的播音員，說的是普通話，讓她念報紙是發揮她的優勢，比較合適。王東玉使用的是播音的腔調，念得字正腔圓，果然很好聽。王東玉一開念，參加政治學習的人就把注意力集中到她嘴上去了。發音的時候，她的紅潤的嘴唇有點翹翹的，顯得有點調皮。由於字麵不同，她的唇形變化十分豐富，生動極了。不變的是她的牙齒，她的牙齒又白又細密又整齊，老是閃著珍珠般的光華。那時的社論大批判文章居多，字眼虛張聲勢，都是很生硬的。可經王東玉一念，就似乎不那幺生硬了。王東玉念著文章，人們好像還聞到了從她嘴裏哈出來的一股股青年女子所特有的香氣。以前，有些人對政治學習的態度不是很積極，遲到、早退和請假的都有。自從王東玉調到政工組，自從學習時讓王東玉念文章，大家參加政治學習的自覺性提高多了。
王東玉是從一座被稱為七朝古都的著名城市到煤礦來的，是下放的知識青年。她不是下鄉，是下礦。下鄉的知青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她到礦上是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跟地一塊兒到礦上接受再教育的知青有幾十個，男知青女知青部有。男知青下井挖煤，女知青在地麵工作。剛到礦上時，王東玉被分到職工食堂去了，在窗口賣飯。王東玉的服務態度很好，不管誰去買飯，她都對人家微微笑著，說話非常和氣。一個城裏來的姑娘，要知識有知識，要長相有長相，人家一點也不板臉，一點也不傲人，開口還笑著，這是難得的。挖煤的人在井下口口相傳，說食堂新來了一個賣飯的姑娘，笑得特別美，特別抓人。聽到消息的人到王東玉所在的窗口買飯，果然看到了王東玉的微笑。王東玉在全礦很快有了名，她是以微笑出名的。為了一睹她的微笑，礦工都願意在她的窗口買飯，別的窗口明明空著，她所在的窗口卻排著長隊。這個礦有兩個食堂，一個在井口，一個在生活區。王東玉在生活區食堂。因了王東玉微笑的緣故，好多礦工不在井口食堂吃飯了，寧可餓著肚子跑好幾裏路，到生活區食堂去吃。他們知道看人家的笑不能當飯吃，但他們還是想看。王東玉的笑也帶來了一些負作用。那是有人經不住她的笑，開始在背地裏說她的難聽話，說她的笑是發浪，是想勾人。有人買完了飯，甚至當麵向她發出質問，問她笑什麼笑，還讓人活不讓。受到這樣的打擊，人們以為王東玉會拉下臉子，不笑了。可王東玉經受住了考驗，該笑還是個笑。後來，礦上和局裏的領導也知道了王東玉的微笑。礦上把王東玉樹為知識青年接受再教育的典型，整了材料，報到礦務局政工組去了。政工組長看了材料，還要把王東玉本人看一看。組長一看，認為王東玉是個難得的人才，就把王東玉留在廣播站了。這樣，王東玉就從礦上笑到了局裏，從麵對一個礦上的人笑，到麵對壘礦務局的人笑。
礦務局是機關，在機關工作的人都是幹部。局裏的幹部比礦上的人高明一些，他們對王東玉的笑作了觀察和研究，並得出一個結淪，說王東玉的笑是自來笑。也就是說，她的笑是從娘胎裏帶來的，是與生俱來的。她的眼睛帶笑意，眉毛帶笑意，連鼻子也帶著笑意。你不讓她笑都不行。而且她的笑很有感染力，你一看她，你自己禁不住也得笑。人們對美人兒的判斷沒有一定標準，說什麼是美呢？你看著她順眼，她就美，你看著她不順眼，她就不美。這種說法主要強調主觀感受，以主觀否定客觀。情人眼裏出西施的說法，也是著重強調情感因素，也是說對美人兒的判斷沒有一定之規，你看她很美，換一個人看，也許認為她一點也不美。可是一說到王東玉，人人都得承認她是一個美人胎子，不想承認都管不住自己。王東玉的美，是一種不容否認的美。王東玉到來之前，礦務局機關家屬院裏有一些女孩子，礦務局中學有一些女中學生，宣傳隊裏有一些女演員，她們也曾被人認為長得很美。和王東玉一比，她們的美就不在話下了。她們的美充其量是一種礦妞之美，是在缺少女人的礦工群裏自我嬌寵的美。而王東玉的美是從上麵照下來的，是光彩照人的美。她的美要比礦妞們的美高出一大截子。這不用別人說，那些被人認為長得很美的女孩子，及至見到王東玉，不免被王東玉的美驚得一愣，自己就把眉低下去了。王東玉有時會跟廣播站的修理工到戶外查一查線路。她上身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軍裝，兩隻胳膊上戴著束口的藍罩袖，走到哪裏都是一道風景，都有人對她注目觀看。很快，礦區不少女孩子的胳膊上都戴上了一雙藍罩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