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種在墳上的傻瓜
清明節快要到了,地下的潮氣往上升,升得地麵雲一塊雨一塊的。趁著地氣轉暖,墒情好,猜小想種點什麼。猜小沒認準種哪一樣,絲瓜葫蘆倭瓜,風仙花牽牛花葵比,隻要能發芽能開花能結果,種什麼都行。猜小去年就萌生了種東西的願望,因沒找到合適的地方,雙手空空的也沒有種子,就把時機錯過了。今年無論如何,她不能讓自己願望再落空。
猜小家所在的院子是不小,差不多有一個打麥場的場麵子大。可院子是幾百年的老宅,地上砌的,地下埋的,都是碎磚爛瓦,猜小想開一小塊地方,實在開不出來。院子裏住著五六戶人家,不光人多腳多,院子裏無處不踩到,還豢養的有豬有羊,有雞有鴨,就算埋下的種子能發芽兒來,還不夠豬拱雞叼的。去年初夏的一天傍晚,猜小現,在離她家的那棵老椿樹不遠的地方,在嵌在地上的磚頭縫裏,竟冒出了一個小小的椿樹芽兒。不用說,這是老椿樹派生出來的後代。剛冒出的椿樹芽兒是紫紅色的,在夕陽的映照下,簡直就像一朵小花兒。猜小高興壞了,她想要不了三年五年,這個小椿樹芽兒就會竄得大高,長成一棵像模像樣的椿樹。高興歸高興,猜小可不敢聲張。她四下裏打量了一下,見豬呀羊呀都在院子裏活動。它們的鼻子很尖,耳朵很靈,倘是她一不留神,把椿樹芽兒的消息說出去,讓豬和羊知道了就不好了。她找來一塊瓦片,把小椿樹芽兒扣在了下麵。瓦片瓦楞著,壓不住椿樹芽兒,像是給椿樹芽兒蓋了一座帶穹頂的小房子,這樣,那些嘴長貪吃的家夥也許就找不見椿樹芽兒了。猜小打算明天早上去坑邊砍來一些刺棵子,紮在椿樹芽兒周圍,形成一圓兒刺籬笆,把椿樹芽兒長期保護起來。令猜小大為失望的是,第二天一大早,她到冒出椿樹芽兒的地方一看,椿樹芽兒連個影兒都不見了。她看出這事是豬幹的,瓦片被豬拱到了一邊,生長椿樹芽兒的那塊地方也被豬的硬嘴掘了起來,掘得底朝天。豬一點事都不懂,猜小對豬能有什麼辦法!新生的椿樹芽兒活活被糟蹋,心疼之餘,猜小得出一個教訓,看來院子裏什麼都不能種,種了電是白種。
出了村莊,四周的肥田沃十倒是不少,一大塊連著一大塊,一馬平川,猜小踮起腳尖都望不到邊。可那些土地都是生產隊的,都是公家的,猜小家連一分一厘的上地都沒有。誰想在公家的土地上種下一點屬於自己的東西,那是萬萬使不得的,輕了,人家說你有資本主義思想;重了,人家會讓你在社員大會上鬥私批修,誰不害怕呢!是的,世界之大,竟沒有猜小播下一粒種子的地方。越是這樣,猜小越急於找地方種下一點什麼。好比蜜蜂采蜜,遍地的花朵盡它去采,它往往不著急,在無花可采的情況下,它才急得亂飛。猜小並不是為了收獲什麼,她就是想親手種點東西試一試。作為以稼穡為生的農人家的女兒,猜小的遺傳基因裏似乎就帶有播種的願望和本能,到了一定年齡,她自然而然地就想種點什麼。她現在所處的年齡段,還夠不著掙工分,隊裏還不許她到大田裏去種植和收割。而各家的自留地幾年前就被隊裏收走了,她自己想種點什麼又找不到地方。這時候的猜小被稱為空兒裏的人,她隻能到坑邊或河坡裏拾拾柴,割割草,放放羊。
這天午飯前,娘收拾了一個紙筐,讓猜小領著弟弟,到爹的墳前,給爹燒點紙。猜小半路上把紙筐看了看,裏麵沒有白饃,沒有豬肉,沒有炸麻花,什麼供品都沒有,也沒有炮,隻有一疊發黃的草紙。猜小懂得的,這些草紙代表的是錢,在清明節前夕,娘讓她和弟弟給他們的爹送錢來了。盛殮爹的桐木棺材是長方形的,埋成了墳就成了圓的。猜小聽村裏的大人說過,棺材好比是地,墳堆好比是天,地是方的,天是圓的,所謂天圓地方。爹病死好幾年了,猜小每年都領著弟弟來兩三次。頭一年,爹的墳是新墳,墳上光禿禿的,什麼都沒長。新墳與舊墳還有—個區別,新墳不安墳頭,要等到第二年清明節上墳時才能放上墳頭。一看到爹的新墳,猜小就傷感頓生,禁小住想哭。第二年就好些了,爹墳上長滿了青青的東西。那些東西都是一些草本植物,有細葉的,也有寬葉的,有拖秧子的,也有長棵子的。盛夏時節,有的植物開了花。花兒小大,也不豔,就那麼星星點點,淺淺淡淡。在猜小的眼裏,花兒不分大小淺淡,再小再淡也是花兒呀!到了秋天再來看,墳上的漿漿瓢的果子炸開了,從裏而飛出一團團絮狀的白花。蒲公英雪白的絨球球也長成了,稍有風吹,就散成一片霧狀的白花。猜小聽說過花圈,但沒有看見過。在猜小的想象裏,花圈應該是白花攢成的。猜小沒錢給爹買花圈,這麼多的“白花”,就算是女兒送給爹的花圈吧!
猜小在爹的墳前把紙點燃,說:爹,我和弟弟給您送錢來了,您起來拾錢吧!她本來應該讓弟弟隨著她,把類似的話也說上—遍。但她今天沒要求弟弟說,她說時把弟弟捎帶上就行了。別看弟弟是個男孩子,可弟弟的心似乎比她的心還重。前些次,她一讓弟弟說,弟弟一開口就哽咽得曆害,眼淚就嘩嘩流。這次盡管她沒讓弟弟說,她看見弟弟的眼淚已包得滿滿的,嘴角也在顫抖。這個弟弟呀!燒完了紙,她和弟弟沒有馬上離開,在爹的墳前墳後站了一會兒。這塊地裏種的是麥了,麥子已起身了,綠得遍地白汪汪的,一眼望不到邊。老鴰在麥地上方低飛,一落進麥地就看不見了。回過眼來再看爹的墳,墳上已冒出不少草芽芽兒,有的鵝黃,有的紫紅。過不了幾天,爹的墳上又是一片新綠。這讓猜小心裏一動,墳上既然能長草,難道就不可以種點別的什麼嗎!爹活了幾十年,死後占了這麼一小塊地方,在爹的墳上種點什麼,別人總不會不允許吧!這麼想著,猜小的主意就打定了。東找西找沒找到種東西的地方,她今天沒特意找,好地方反而一下子呈現在眼前。她不認為這個主意是自己想起來的,而是爹告訴她的。她仿佛看見,爹像生前一樣微笑著對她說:猜小,你想學著種東西,就到爹墳上種吧!
有了種東西的地方,下一步就該找種子了。她家裏沒有什麼種子,給隊裏種菜園的一位老爺爺有各種各樣的種子。這天下午,老爺爺在菜園裏種瓜,猜小一直在旁邊看。老爺爺問她想種瓜嗎?她點點頭。老爺爺說:倭瓜好種,皮實,給你一顆倭瓜種,你去種著玩吧!老爺爺從盛倭瓜種的瓦碗裏捏起一顆倭瓜種,放進她手心裏去了。倭瓜種上已拌了草木灰,糙乎乎的有點發黑。可猜小如獲至寶,雙手捧著倭瓜種就回家去了。她到灶屋裏找到一隻有豁口的瓦碗,把倭瓜種子輕輕放進碗底,又拿起一把鏟草用的鐵鏟子,馬上到墳地裏占種倭瓜。走到院口,看到村街上有人走動,她又折回來了。這樣端著倭瓜種子,彼人看見了怎麼辦?別人要是問起來,她將如何回答?第一次種倭瓜,是她的一樁秘密事情,她要秘密地進行,不想讓無關的人知道。她起一隻荊條筐,把盛倭瓜種的瓦碗放進筐裏,蓋上自己的上衣,裝作下地割草的樣子,才來到了爹的墳前。爹死後,再也沒有挪過地方,下大雨在這裏,下大雪也在這裏,比一棵樹呆得還牢穩。猜小有時候做夢,夢見爹已經走得很遠了,走得無影無蹤,她急得不行,到處找爹都找不見。醒來一想,爹還在村南的墳地裏呆著,哪兒都沒去。
猜小不能把倭瓜種在墳的半腰,那裏有坡度,沒法兒給倭瓜澆水,一澆水就流走了。更不能種在墳半腰的理由是,猜小聽人人說過,墳上方放的墳頭就是爹的頭,墳堆就是爹的身子,她哪能隨便在爹的身上挖坑種倭瓜呢,要是那樣的話,爹不知會疼成什麼樣呢!猜小在墳腳前麵選了塊兒空地,把倭瓜種在那裏了。耩麥子似的耩到墳跟前,要提起耬腿繞一下,這樣,麥苗就不會貼著墳長,每座墳的墳前墳後都會留下一小塊空地。這塊空地也是留給祭祀的後人跪倒磕頭的地方。猜小坐在地上,用小鐵鏟把那塊空地翻了一遍。地的表麵是幹的,一翻開就是濕的,有一股子甜草根的甜氣。翻開的濕上裏有白色的茅草根,有紅色的小蚯蚓,還有蟲蛹子的空殼,等等。猜小把這些東西都揀出來了,把土鏟得細細的,恐怕比用細籮籮出的麵都細。她學著老爺爺種瓜的樣子,把整好的細土中間挖一個小坑,捏起那顆倭瓜種產,嘴兒朝下肚子朝上地垵下去。她剛要給倭瓜種封上土,猛聽見天空中有老鴰叫了一聲,她嚇得一驚,趕緊雙手上去,把倭瓜種捂住了。她雙手捂著寶貝似的倭瓜種,臉卻仰得高高的,看著天上飛的一隻老鴰。老鴰往哪邊轉,她的臉跟著往哪邊轉。猜小知道,老鴰嘴饞得很,討厭得很,不管人們理下什麼種子,在發芽之前,它都要踅摸來踅摸去,想辦法把種了掏出一部分吃掉。瓜田裏,育秧田裏,為啥要樹起一些穀草人兒呢,就是為了嚇唬老鴰,為了防止老鴰偷吃。她對老鴰蛻:老鴰,老鴰,我什麼都沒種,你走吧!老鴰轉了兩圈兒,飛走了。猜小抓緊時間,趕緊把倭瓜種用土封上了,還用手拍了拍,把上拍實。為了把種倭瓜的地方偽裝起來,她抓了一把去年的幹草葉了,撒在濕土上麵。猜小還是不放心,她看見老鴰又飛過來了,這次不是一隻,是好幾隻。猜小懷疑,多飛來的幾隻老鴰是剛才飛走的那隻老鴰喊來的,這使猜小的警惕性又提高了幾分。地裏是沒有豬羊和雞鴨,但對老鴰這些穿一身黑衣服的老賊也不能不小心。她先給老鴰說好話:老鴰,你們下來,我跟你們商量點事兒。不見老鴰下來,她就有些生氣,命筆鴰滾,滾得遠遠的。她對老鴰喊道:你們要是不滾,我就打死你們,把你們嘴裏塞上老鴰毛,讓你們下一輩子還脫生成老鴰!這樣喊著,她還把自己的上衣一下一下衝老鴰甩。她要讓老鴰看清楚點,她是一個大括人,而不是一個穀草人,她要比穀草人管用得多。也許猜小的示威真的起了作用,那些老鴰踅了幾圈就飛走了。老鴰們飛得小算很遠,它們飛著飛著,翅膀一從楞,就落進麥子地裏去了。猜小認為,這是老鴰們暫時埋伏起來了,等她一走,說小定那些狡猾的家夥會重新飛回來。猜小采取與老鴰同樣的辦法,也藏進麥壟裏埋伏起來。她不是趴著躺,是仰著躺,這樣可以隨時觀察天上的動靜,老鴰要是一起飛,她馬上就會發現。還好,直到太陽漸漸地落下去了,老鴰們沒有再飛回來。猜小估計,天一黑,老鴰們的眼睛就看不清亮了,它們想找種倭瓜的地方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