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應當感謝在我危難中保護我的親友,在我身陷囹圄之時,他們為我保存了我在荒地生活的筆記。曆經二十多年的風風雨雨之後,這些筆記本中的紙頁雖已變黃,但我拄著防狼棍子走訪天津、哈爾濱青年墾荒隊的足跡,仍然曆曆在目。翻開殘破不全的紙頁,草原的風撲麵而來,那麼多青年朋友的形象躍出紙麵。他們使我熱血沸騰,他們給了我堅毅的力量。
我沉睡了多年的童心被他們喚醒了。
我仿佛回到了五十年代青春的搖籃中。
記得,我在哈爾濱青年墾荒隊生活的日子裏,曾看到這樣一個生活場景:一個墾荒隊員從狼穴裏掏來了三隻待哺的小狼羔,這個調皮而善良的年輕人,像喂養嬰兒一樣喂養它們;給它們找兔肉和麅子肉吃,以求能馴服感化這三隻小狼崽之心。但是這個小青年的善良,受到了嚴厲的懲罰:有一次他把手伸進籠子裏喂食時,一隻小狼崽一下咬住了他的食指,幾乎把這個小青年的食指咬斷。這個小青年哭著對我說:“你看,我是一片好心,想不到。”我說:“小兄弟,你應該認識大自然的嚴酷,僅僅用善良是沒辦法感化北大荒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話對他起了作用,他用手絹纏住流血的手指,把三個狼崽從籠子裏揪出來,掛在一棵小柳樹上,拿來車把式用的大皮鞭子,挨個抽打這三隻狼崽。他還嫌不解氣,又在鞭梢上纏上了細鐵絲,掄圓了鞭子狠狠地抽打著,每抽打一下,狼崽就發出嗷嗷的叫聲,直到這三隻狼崽伸腿瞪了眼,他還不住手地瘋狂地抽打著。這個小青年給了我很深的印象,雖然我沒有把這個生活細節寫進小說,但是他使我孕育了小說中石牛子這個人物形象。
因而,應當說這部長篇小說中的人物,雖是以北京青年墾荒隊為背景,但是融進了北大荒各個青年墾荒隊的生活。關於小說創作,魯迅先生在回答《北鬥》雜誌社提問時說:“模特兒不用一個一定的人,看得多了,湊合起來的。”我在寫這部長篇時,極力擺脫生活中人物原型對我的羈絆,開闊眼界,馳騁思維,不但把北大荒幾支墾荒隊的生活熔於一爐,還把五十年代青年人所共有的基本素質,揉進了小說的字裏行間。因為寫小說不是照相,而是高難度的藝術創作。特別是長篇小說,它的最高使命在於塑造出各種不同的藝術典型,使讀者既能透過作品,管窺一定曆史時期的麵貌,又能得到美的啟示和美的享受。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個小說雖然是以北京青年墾荒隊為背景,但書中的人物和故事,已跨越出這個單一的生活舞台,表演的是五十年代一代青年人的戲劇。我很懷念五十年代,我用筆表達了我對過早流逝了的春光的眷戀,我用筆表達著我對同時代人的一片摯情。
今天,我把五十年代青年的群像,呈現給讀者了。但麵對厚厚的稿紙,自愧之感油然而生。因為落墨在稿紙上的東西,遠遠沒有能描繪出他們的理想、情操和對事業、愛情的執著追求。慚愧之餘,惟一能自慰的是,我沒有拔高他們,力求能概括當時的生活,再現五十年代的青年形象。他們雖然都絕非完人,但他們的心靈是美好的——他們沒有愧對青春這個聖潔的字眼,他們沒有虛擲了大好年華。
小說在一九八三年《收獲》連載之後,我接到很多青年朋友的信函。我想,青年朋友對它所以如此熱情,並非我筆墨之功力,而是八十年代青年和五十年代青春兒女靈犀相通之故。在青年朋友們的鼓勵下,我對《收獲》的發表稿,又進行了一次修改,以求不負青年朋友們的期望。
謹將此書獻給當代的青年朋友!
謹把此書獻給五十年代的一代風流!
謹用此書告慰墾荒烈士馬俊友的母親——因為她把惟一的兒子,獻給了北大荒的沃土。
1983年7月20日夜於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