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年後,當真理糾正了謬誤,黨召回他懷抱中的蒙冤兒女時,我已是黑發中出現了銀絲的中年人了。這二十年中,我和她在漫漫長途中跋涉,走過了許多人難以思議的痛苦曆程。這幾年,我的筆下所以如地下原油噴湧而出,應當說是生活的恩賜。我在勞改部門的“大牆”內外,先後幹過鐵礦、煤礦的掘進工,化工廠的漂粉工,車間的車工和銑工,當過磚窯的出窯工,製坯工,趕過馬車,種過稻田,管理過園藝。像《大牆下的紅玉蘭》中的勞動場麵,與其說是描寫別人,不如說是自我照相。極其嚴峻的生活考驗,信念考驗,交織而來,來自精神和肉體的超負荷重壓,幾乎使我們承受不住。特別是我們夫妻雙雙進勞改隊時,家裏隻剩下老母親和剛剛落生的小兒子,這是我肩上最沉重的包袱。這裏,我要向你寫上兩筆我的母親,她年輕時喪夫,在苦難中把我撫養大了。一九五七年後就又擔起撫養剛剛一歲的孫子的任務。在社會對“右派”輿論的刺激和壓力之下,她所經過的磨難,實際上比我的還要沉重,但是這個目不識丁的普通婦女,在二十年的艱辛處境中,不知哪兒來的那麼大力量,不但把孫子撫養大了,而且使孩子在動亂的十年沒有沉淪,一九七九年在我們沒有落實政策、沒有任何“後門”可走的情況下,叫孩子考上了全國隻取五個插班學生的中央美術學院。
聽起來,這似乎像個童話,但確是事實。她從不向我們述說她含辛茹苦的生活,以減少我們的精神負擔。應當說,我能堅強地生活下來,除了對真理的堅信之外,也從母親身上汲取了堅強的力量。在繁重的勞動之餘,我開始了長篇小說《第一片黑土》的寫作(寫北京青年開拓荒地的),沒有對黨的堅信,怎麼能在那樣的困境中,動手來寫小說呢?小說寫了二十七萬字左右時,因我調離了京郊的勞改場地,把小說初稿存在家裏,“文化大革命”中它和我的許多書籍,都在火光中化成了灰燼。
我的確是很心疼它的,但是我認識到“十年浩劫”不是一個人的災難,而是整個國家和民族的災難,個人所蒙受的損失,與國家相比簡直不如一根鴻毛。你信中提到,“讀你的小說時,雖然充滿了嚴峻的曆史真實感,但不感到消沉,作品有一種向上的力量”,我想,追根溯源,還是因為苦難並沒有能熄滅我對新中國的愛戀之故吧?!
“文革”期間,極左思潮把我和我的妻子衝到了山西。從這個時候起,我們開始在一個屋頂下生活了,我們的枕邊,總放著一本方誌敏烈士寫的書——《可愛的中國》,這可以說是我們的精神寄托,也可以說是激勵自己奮進的精神武器。我的小說《傘》中寫的那些情景基本是我們在“那個年代”的影子。除了這本書之外,我走到哪個“驛站”帶到哪個“驛站”的文學書籍有:孫犁的《荷花澱》,肖洛霍夫的《被開墾的處女地》(第二部),果戈裏的《塔拉斯·布爾巴》和別林斯基全集。這些書是我年輕時代就喜歡讀的。但從生活給我們帶上沉重的枷鎖之後,我的文學興趣,似乎隨著生活軌道的改變,而有所改變,於是在我身邊多了傑克·倫敦的《荒野的呼喚》和雨果的《悲慘世界》,我喜歡它們筆下的嚴峻和深沉,尤其喜歡雨果筆下排山倒海般的悲壯力量。如果說,在打倒“四人幫”之後,我陸續發表的中篇小說《大牆下的紅玉蘭》,《泥濘》、《遺落在沙灘的腳印》、《遠去的白帆》等,明顯地表現出風格的突變,這首先是苦難生活的功勞,其次是雨果作品給我的影響。我讀《悲慘世界》中描寫冉阿讓和芳汀的某些章節時,常常熱淚奪眶而出,繼而拍案而起。
在這麼多年的艱難生活中,我還常常把使人振作、堅強的哲理名言,牢記在我的心頭。
俄國大批評家說:“苦難是所最好的大學”,我記下了;巴爾紮克說:“苦難是個老師”,我也記下了;英國作家薩克雷在《名利場》一書中,曾借人物之口寫出人對逆境的處世哲理,他說:“生活好比一麵鏡子,你對它哭,它也對你哭,你對它笑,它也對你笑。”我用這些話,激勵自己堅強,而不能頹廢,更不能自甘墮落。
也許正是由於這麼多推動我前進的動力之故吧,在社會的最底層——勞改隊,我還常常爆發朦朦朧朧的創作衝動。雖然這純屬於“黃連樹下彈琴——苦中作樂”,但也是精神上的安慰之一。一九六三年,我已經是因表現好而提前撤銷勞教處分,摘了“右派”帽子的公民了。但當我把一篇名叫《彩鳳打擂》的小說寄給《中國婦女》時,最初編輯部告訴我,小說寫得非常精彩,已決定發表;但過不久,編輯部用墨筆給我寫來一封長信,字裏行間充滿對我的同情,但委婉地告訴我,由於種種原因,又停排了。這個教訓告訴我,我還不是一個真正的公民,還是被專政的“公民”。從此之後,頭腦裏雖常有創作火花的閃現,我都把它“庫存”“冷凍”起來了——再沒動筆。直到一九七五年,“反右傾翻案風”甚囂塵上時,我作為一個極左路線的受害者,實在感到悶得喘不過氣來時,我在黃河之濱的一個勞改農場,用七個晚上的時間,寫了帶有自傳小說意味的《遠去的白帆》(見《收獲》八二年第一期)。直接引起我創作衝動的是,我在那兒遇到了一個很好的勞改隊指導員,從而聯想起一個“左”得出奇的人物——羅鍋隊長。事情發生在你信中問起的“西荒地”,有一天,勞改隊進行搜書,我打開箱子把我過去出版的小說集《曙光升起的早晨》和高爾基寫的《母親》,一塊拿給他。他沒收了我寫的小說,並不使我意外,但是他拿走《母親》我則不能心服。
我說:“這是高爾基寫的。”
他說:“誰管他叫高爾基低爾基的,沒收。”
我說:“列寧都稱讚過這本書。”
他說:“外國書沒有好的,都不能看。”
我說:“《共產黨宣言》也是外國人寫的。”
他朝我喊道:“你這個‘右派’太囂張了。”
權力戰勝了真理,愚蠢吞沒了知識。我對這場“戲”記憶猶新,在我想起這個人物,以及他的一連串行為時,我拿起了筆。剛才這段妙趣橫生的對話,原封不動地寫進我的作品。
僅舉這一個例子就能說明,二十年的底層生活,使我積累了許多作家根本無法涉獵的生活。從一九五七年之後,“牛不喝水強按頭”,一下使我沉到“海底”,在“海底”撈的是珍珠、珊瑚,比漂在“海”麵上撈海帶,或站在海灘上撿貝殼,當然收益是大多了,但是交出去的學費也是昂貴的——我付出去二十年的青春年華。孫犁同誌在我剛剛返回文壇時,在信中鼓勵我說:“這麼多年,你有得有失,從文學工作這個角度上講,你得比失多。”老師的話很對,我可以說自己是個占有生活的富戶了。
孔羅蓀同誌在一篇《我們需要中篇小說》的文章中,稱讚《大牆下的紅玉蘭》,起到了短篇小說《班主任》的作用,“把中篇小說推向了時代的前列”(見《十月》一九八一年第三期),我認為這是前輩作家對後來者的鼓勵。讓我自慰的倒是,在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的前夕,我發表了《大牆下的紅玉蘭》,雖然它是第一個描寫了監獄生活的作品,卻和三中全會的脈搏相通,並且為新中國曆史上的暗夜,勾了一幅形象逼真的畫麵。
我很笨拙。我不太相信“靈感”而相信生活。其它幾部反響比較強烈的中篇,如《泥濘》、《遺落在沙灘的腳印》、《遠去的白帆》都不是麵壁虛構的“靈感”顯聖,而是來自於堅實的生活。當然,藝術創作不是機械地照相,需要藝術加工。但是我這些中篇裏的人物,都能在生活中找到依據,甚至有其生活的原型。我將這些年的生活,寫成小說,不外是對曆史進行“反思”,表現自我的愛憎,為使已經過去的曆史悲劇,不在今後的歲月中重演。我要求我的作品忠實於曆史的真實,既不粉飾生活,也不歪曲生活。在我看來,一個作家的主觀傾向性大於客觀真實性的時候,作品就會走向兩個極端。要麼寫出謊言文學——製造像“大躍進”時畝產萬斤那樣並不存在的神話;要麼扭曲生活本來麵貌,把新中國的曆史寫得漆黑一團。這兩種傾向都是背離現實主義文學的表現,我力避之。
此次,我去澳大利亞訪問,一個外籍漢學家曾就我的小說,有過下麵一段對話:
“您寫的幾部悲劇性的小說,我都看了。”他說。
“您有什麼想法?”我問。
“我到過中國,您的作品反映了一定的曆史真實。可是您寫的東西,和蘇聯索爾仁尼琴描寫監獄生活的作品不太一樣。”
“您的評價,使我很高興。”
他很不理解地說:“為什麼?”
“坦率地告訴您,我認為索爾仁尼琴的主觀傾向性大於客觀真實性了,因為他抱有強烈的仇恨情緒,因而在他筆下沒有一個好人。蘇聯統治集團執行的對內對外政策,和曆史的趨向相悖,但不能說蘇聯的社會結構中的各個角落,都沒有好人。您認為這是生活的真實嗎?”
他說。“您指他哪一部作品?”
“比如《癌病房》。”我說,“隻有那個大夫是個善良的人,其餘的人都是愚蠢、麻木的冷血動物,您認為那是客觀真實?還是索爾仁尼琴發作了仇恨的歇斯底裏症?”
他問:“那麼,您是怎麼寫那些勞改生活的小說的?”
我回答得很明確:“我在處理這些悲劇性題材時,是把個人所承受的痛苦,和祖國的命運緊緊融合在一起的。因此,我筆下的受難者,如《泥濘》中的高水,《遺落在沙灘的腳印》中的陸步青,《大牆下的紅玉蘭》中的葛翎,以及《遠去的白帆》中的自我形象,都是愛國主義者。我在描寫我過去的生活時,不漏掉那些壞得流膿的人物,也不忘懷那些好的幹部。那些好同誌,在我痛苦的曆程中,幫助過我,安慰過我,給我以精神的火光。”
他半信半疑地問:“您能不能用事實說明?”
我僅對這個漢學家,講了一件事:當我剛進勞改隊的時候,一個勞改隊幹事沒收了我的一支派克筆。後來勞改隊不斷轉移,我已經忘了這支筆。一個極為偶然的機會,我在和另一勞改幹部閑談時,提到了這件事,過了不久,這支派克筆被追回來了。同時,那個勞改幹部,還給我寫了一封長信,信的收尾尤其使我感動。他寫:“相信曆史吧!有一天,你還會拿起這支筆來的。是金子就要經得起冶煉。”。我告訴那個漢學家,類似這樣的幹部,在勞改部門並非一個兩個,有個負責改造“右派”的指導員,許多“右派”都成了他的朋友。我返回北京不久,專門去探望他,感謝他在極端困難的歲月裏,給了我精神上的支撐。我們坐在一起,像兄弟般地喝茶敘舊。
這個漢學家被感動了。
我說:“您想,我寫我過去的苦難生活時,能故意刪掉這些人物不寫嗎?那能算生活真實嗎?西方一些評論家,評斷中國文學作品的價值,常常不是評論文學,而是評論政治,似乎隻有把生活寫成一團漆黑,才是真實的。這是出於他們政治上的某種需要。所以,索爾仁尼琴獲得的諾貝爾獎,與其說是文學獎,不如說是政治獎更為準確。”
這位漢學家笑了,他同意了我的這個結論。
彥火兄,這就是我寫作時所遵循的忠實於生活的原則。我既寫生活中的陽光,也寫生活中的陰暗。其實,這是一個極其簡單的常識,任何時代總是充滿光明和黑暗的抗爭。十年動亂這場曆史的大搏鬥,不過是這場搏鬥的火山爆發而已。
寫到這裏,你不難看出我在文學上的追求,已經和追求詩情畫意的年輕時代,有了多麼大的差異。我認為一個作家的社會責任,隻停留在給人以娛樂和美的享受,是低標準的;作家手裏的筆,應當飽蘸著時代的風雲,推動生活浪潮滾滾向前,才是一條高的準繩。當然,由於作家的生活道路不同,藝術氣質不同,體現在文學創作上,會有千差萬別,但就我個人的生活道路來講,我追求作品真、善、美的完整和諧。在這三個字中,“真”居其首,文學喪失了真實性,則是如同一朵紙花,雖然它也有顏色,也有人把它插入花瓶,但它根須沒有連接著泥土,是無真正生命的。
彥火兄,我本來想寫封短信作答,但一發而不可收。這樣也好,你提的八個問題,我似乎都已在上邊的文字中做出了回答。你問我“是否還想重寫被焚燒的長篇《第一片黑土》?可以告訴你:我已經重寫完了。它已經改名為《北國草》,發表在《收獲》一九八三年的二、三、四期上。這部小說中的人物,都是五十年代的青年人,在北大荒,我和他們在一條大炕上滾過,當我落實政策回北京後,有些當年的夥伴,從北大荒回北京時還特意來家裏探望我。我從感情上始終沒有忘卻他們,也沒有忘卻那片古老而迷人的大草原。
夜深了,我先寫到這兒吧!
恭祝
撰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