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快要過年的時候,大家心裏總是有點亂哄哄的,這種亂哄哄,一般是亂得開心的。像普通的老百姓,會盤點一年的收入支出,感歎一番,然後計劃年裏的活動,到哪裏哪裏走親戚,到哪裏哪裏趕熱鬧,這都是讓人歡喜的事情。或者是外地的打工者,準備著,領取一年的工錢,那該是厚厚的一疊啊,給老婆孩子買些東西,然後打車票回家,也是開心的事情,也都開心得平凡而平靜。也有一些領工資有困難甚至無望的人,他們會有些焦慮,會去追討。但且不要擔憂,現在我們正在大踏步地邁向法治社會,也是講道理的社會,你的老板想賴你的工資?沒門兒。有你申訴的地方,你早晚能拿到屬於你的工資。這樣想了,焦慮的心情也會緩解一些。所以還是做普通的人好,他們容易滿足,也就容易快樂,就算有些艱難和困難,也是能夠克服的。那麼還有我們的幹部呢?在接近年底的時候,幹部的心裏也是亂哄哄的,他們的亂就比較重大一點,比較深沉一點,因為大家都知道,每年的年底,都要幹部大調動,重安排,這就到了各級領導搓麻將的時候了。搓麻將是南州一帶的老百姓對大規模調整、安排幹部的俗稱,在北方一點的地方,可能會稱作為洗牌吧。幹部們既是搓麻將的人,又是被搓的麻將,因為你在搓你的下級,你的上級也在搓你呢。而麻將呢,又張張牌都是變幻莫測的,就說一張三萬,這副牌你想它比想什麼都厲害,下一副牌到了你的手,就害你害大了。仍然說這張三萬,到了張三手裏,就清一色和啦,牌到李四那兒,麻煩大了,扔又不能扔,不扔又不成事兒,這叫什麼嘛?還說這張三萬,它的性情你可捉弄不透,有時候呢,你一想它它就來,有時候呢,你想死了也見不到它個影子,你怨天咒地。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這不就是麻將麼?但是幹部畢竟不是麻將,老百姓將安排幹部比作搓麻將也有許多不當之處,畢竟麻將是暗合在那裏,靠一隻手摸來的,幹部卻是明擺著,常委討論出來的。
據說有時候在常委討論之前,位置其實都已經排定了,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沒有,但畢竟少吧,以後會更少,更何況,在常委排定以後,政府職能部門的正職,局長某長,還得提交人大常委會討論、再投票通過。有越來越多的局長某長在人大常委會上沒有通過,票數不夠,人大主任會前向常委們打招呼,說,同誌們啊,該投票的就要投啊,該叉掉的也可以叉啊。這話說得,叫人怎麼理解都可以嘛。常委們平時也可能是七人八條心,但在某些關鍵的時刻,卻往往心意一致地高度理解主任的意思,就同心同德地叉掉了幾個人。
這幾個人,往往是政績突出的,理論水平不低的,口才又好的,出鏡率也高的,安排到某個位子上也都是大家公認的,呼聲很強的,往往又都是重要部門,少不得的,叉掉了他們,市委書記也沒麵子,給組織部看顏色也真刀真槍地幹啦。
所以,市委常委會後,市委書記和組織部長請列席會議的市人大主任慢走一步,笑容可掬的書記對人大主任說,老人家啊,下麵就全看你的啦,老人家就是從前的書記、現在的人大主任,也笑容可掬,說,那是,那是。
雖然民間有順口溜說,黨委揮手,人大舉手,政府動手,政協拍手之類的,好像有點瞧不起政協人大的意思,但事實上,人大的這隻手,是越來越厲害了,人大的這些人,常委們,多半是被搓了多年的麻將,應該早已經被搓得沒脾氣了,但是到了人大以後,脾氣他老人家又卷土重來了,所謂打出來的媳婦熬成婆啦。
這是過年前的情況,人大的會要過了年以後才開呢,在年頭上欣欣向榮的日子裏開會,年的喜慶氣氛還沒有過去呢,這時候開會喜上加喜。
將心比心的體會那幾位將要被幾十隻手舉起來或者壓下去的正職幹部,也就是那幾張被擺來擺去還沒有最後擺定的麻將,他們這個年過得可是不踏實,心裏懸乎乎的,還不如做個副職呢。他們有時候甚至會很退步很沒出息地這麼想,但也隻是想想而已,他們都是進取的幹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對他們來說,是伴隨他們成長的座右銘。
快過年的時候,有一位幹部正坐在他的辦公室裏著急呢。(鏡頭終於拉近了,先拍幾組亂哄哄毛茸茸的質感的生活場麵,這是當下流行的藝術手法,鏡頭再拉過來就是我們的主角了。)他叫秦重天,情重於天?情比天還重?有那麼重嗎?連林清玄也隻敢說:“人縱使能相忘於江湖,情是比江湖更大的。”
秦重天並不是這次要被舉手的人物,他在一年前的會上已經被舉過手,他是南州市的副市長,如果沒有重大變故,他至少還會在這個位置上再坐四年,四年以後還可能再坐五年,再五年以後就不知道了,因為那時候肯定時過境遷,物是人非,要麼是進步,要麼是怎麼,都難說。
秦重天是南州市委書記聞舒一手提拔起來的幹部,在南州,無人不知聞舒是秦重天的堅強後盾。秦重天幹事潑辣,說話嘴大,人稱秦大嘴。機關裏還有個“二嘴”,卻是個秘書,按道理,那麼多領導在前,秘書怎麼輪得上稱二嘴幾嘴的,但這位秘書與眾不同,人稱邵二嘴。而秦重天能夠當仁不讓做他的大嘴,說他的大話,沒有聞舒撐他的腰,他休想了。
聞舒和秦重天,本來沒有任何先緣關係,聞舒來南州做書記時,秦重天還是市工業局的局長,在南州,鄉鎮工業和集體經濟是占很大比率的,那都有另外的部門管著,秦重天實際上就是管著南州國企這一塊。而南州的國企,好多年都是有氣無力,死又死不掉,活又活不好,八十年代還有自以為不錯的三大名旦,到了九十年代以後,尤其是九十年代中後期,不說三大名旦一旦不旦,好許多的國企,都有點奄奄一息了。
秦重天陪同聞舒做深入的調查,到當時還有些假象的洗衣機廠聽彙報,廠長看到來了機會,大談苦經,洗衣機廠是個老廠,人多,生產流水線也長,產量很大,但是每生產一台洗衣機,純利潤都不到十塊錢,如果要靠這樣的利潤去還清投入,八十年也還不了,更何況,這還不是銷售後的效益,大量的名氣不響信譽不足的洗衣機,如果賣不掉……
廠長彙報到這裏,聞舒實在忍不住了,他打斷了廠長的話,說:“什麼叫如果賣不掉?你還能說出‘如果’兩個字?你賣掉了嗎?你的庫存有多少?”
廠長滿臉通紅。
聞舒說:“你對目前的現狀,有什麼想法?”
廠長更是尷尬,實在是無言以對。
聞舒耐著性子說:“也就是說,你是不是覺得有必要改變一下,如果是,那麼你打算怎麼改變?”
廠長苦著臉,為了全廠的利益,他下了很大的決心,豁出去了,說:“請求市委領導幫助,這些年,我們投入的進口生產流水線,從銀行貸款……”
聞舒已經聽懂了,說:“希望市委市政府替你們還貸款?!”
廠長還沒有聽出聞舒的憤怒,竟然連連點頭,感激涕零地說:“謝謝聞書記,謝謝聞書記,您可是救了我們洗衣機廠,你可是我們的……”
聞舒“呼”地站起來,幾乎是拂袖而去。
這是幾年前聞舒剛剛到南州的第一次衝動,以後,這樣的衝動會越來越少。
秦重天緊緊跟著,也未敢說話。過了好一陣,聞舒的情緒漸漸平息了一點,說:“秦局長,你是不是覺得這個市委書記怎麼這麼沒有風度?”
秦重天說:“聞書記,要是靠風度能夠解決問題,我們都到英國貴族學校去培訓個一年半載的……”
聞舒笑了,說:“秦局長,對這個廠,你的看法呢?”
秦重天說:“第一,廠長先撤了,第二……”
聞舒說:“既然你早有這樣的想法,為什麼要拖到今天,你是局長,早可以向市委建議啊。”
一向快人快語的秦重天忽然猶豫了一下,說:“王廠長的哥哥,在省計劃委員會,是副廳級的處長,給我們提供過很多方便……”
聞舒說:“幸虧是個處長,要是個省長呢?”停了停,又說,“那就給他挪個好一點的位置。”
秦重天說:“我早想過了,提半級,到人防辦做副主任。”
聞舒說:“這是組織部的事情,你越俎代庖了,不過,我同意。”
聞舒和秦重天就是這樣相識的。
過後,秦重天擔任副市長,也是聞舒提的名,聞舒還建議政府方麵重新安排分管工作,讓秦重天分管城建,並且在八位副市長中位置升到第一位,當時就有人私下對秦重天說,你以為聞書記是愛你,他這是害你啊。
且不管聞書記到底是害秦重天還是愛秦重天,至少在去年人大、政府換屆的緊張時刻,聞書記的麵子還是挺大的。秦重天通過了考驗,順利地當上了副市長。
所以,今年的人大舉手,按理是與秦重天無關了的。既然是與己無關,要他著的什麼急呢,他在為誰著急呢?為尉敢。尉敢,三十八歲,將被放在市規劃局長的位子上。未來的規劃局長比秦重天年輕一些,倒比秦重天沉穩,他不像秦重天那麼猴急。他安慰秦重天說:“秦市長,別杞人憂天啦,我又沒有什麼劣跡,沒道理叉掉我。”
受到尉敢的安慰的秦重天更急了:“你什麼話,難道往年被叉掉的局長都是有劣跡的?”
尉敢說:“真要叉掉也就隻好叉掉了,我有心理準備。”
秦重天不講理地說:“你有心理準備,我沒有!”他見尉敢又要說什麼,趕緊揮手擋住他,“你算是安慰我?老實告訴你,這位子非你坐不可!”
尉敢笑起來,說:“秦市長啊,你到底是看重我,還是看重我老爹啊?”
秦重天說:“廢話,當然是看重你老爹,你有什麼本事?”
尉敢又笑:“可是我老爹早已是明日黃花。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
秦重天氣不打一處來:“什麼酸不拉嘰的,你怎麼不念中文係?什麼明日黃花,你不知道有句俗語……”
尉敢說:“知道,餓死的駱駝比馬大。”
秦重天說:“知道就好。這事情不用你出馬,我會替你擺平的。”
尉敢說:“賄選啊?”
秦重天:“那麼愚蠢的事情,是我秦重天幹的?”
這一天是農曆臘月二十九,秦重天和尉敢躲在秦重天的辦公室裏密謀。
二
農曆年二十九這天下午,南州市委書記聞舒的車被堵在路上了。冬日的太陽落得早,才四點多鍾,天色卻已經漸漸暗下來了。根據工作日程的安排,聞舒這會兒是要去一些農貿市場和副食品商場檢查節日食品衛生的問題,市政府分管文化教育衛生的唐朝副市長也在聞書記的車上。本來唐副市長和聞書記應該坐著各自的車,在花橋農貿市場碰頭,市衛生部門、防疫部門的領導都在那邊等著他們,但是唐副市長的秘書邵偉帶著唐副市長的車出去辦事,也被堵在路上了。
時間不等人,聞舒過來接上唐朝,直接往花橋農貿市場去。
雖然事小,說起來也算是唐副市長的一個小小的失誤。但唐朝這個人,向來不怎麼拘小節,即使是一把手的事情,他有時候也是可以掉以輕心的,這在市級的領導幹部中,也真是獨一無二的。也有人提醒過唐朝,要注意這些方麵的關係,唐朝卻不買賬,他的口頭禪是:我怕什麼,我又不要當這個官。這是不是唐朝的心裏話,難說,有人信有人不信。但是唐朝和別的幹部相比,確實有些不一樣的地方,至少他有一個叔叔,叫唐景之,當代最著名的國畫大師,全國政協常委,唐先生博古通今,雖是國畫大師,卻精通幾門外語,又生性豁達,中央一些領導同誌,在會見外賓時,不僅以唐先生的作品作為禮品相贈,還常常請出唐景之作陪,也有的時候,領導同誌對什麼事情感興趣,卻又感覺還了解得不夠深入,也會請上唐先生,聽唐先生發表一點見解,這就是唐朝副市長的親叔叔。而唐朝自己,則是從科研單位選拔出來的以民主黨派的身份進入市政府的,這一個原因,也使得唐朝和其他的幹部出身的幹部有了不一樣的前提。
唐朝常以“我又不要當這個官”作擋箭牌,我行我素,別人倒也拿他沒辦法。按道理,人人都會有一怕,做幹部的,也是各有各怕,和老百姓一樣,他們會怕老婆,也會怕自己身體不好,會怕群眾指責,怕工作做不好等等,但有一點,恐怕是他們最根本也是共同的怕,那就是仕途的阻礙。如果唐朝真的連這個都不怕,那麼唐朝真可算得一個無所畏懼的人了。
不過,今天的事情,要說是唐朝有意不給聞書記麵子,那也有失公道。且不管唐朝是不是照顧聞書記的麵子,至少唐朝對工作一向是認真負責的,今天的事情,出在他的秘書邵偉身上。
在市委市府大院裏,邵偉是個有名的“浪蕩公子”,綽號“邵二嘴”,雖然是個“二”,但是要知道比他排名在先的唯一一位,那可是秦重天啊!邵偉呢,也確實夠得上這個稱號,平時是早晨遲到,中午打牌,晚上更是豐富多彩,常常隻要一看到唐朝屁股坐定在辦公椅上,他立即開溜,可以長時間不知所向。別的秘書都是時時伺候在首長身邊,但又不能讓首長感覺到身邊老是盯著個人,就是說,該出現的時候,要立刻能出現,不該出現的時候,連影子都不能出現,這也是做秘書的基本功啊。但是我們的唐朝副市長可好,要找秘書辦事,得親自打他的手機,還得看他老人家有沒有時間接電話。
剛才市委袁秘書長打電話過來,根據事先排定的工作程序,請唐副市長直接到花橋農貿市場。唐朝這才發現邵偉又不見了影子,打他的手機都不接,唐朝隻得再打電話給袁秘書長說明情況,袁秘書長再請示聞舒,聞舒說:“那就我的車帶上他吧。”
這其實也不難看出,唐朝雖然對上級或者對同事有很強的個性,對下級卻有點放任自流,至少,他的一個秘書邵偉,一個司機小李,都是機關大院裏最自由的人物,有時候,他們自己的事情,可以重過唐副市長的工作,讓唐副市長等一等,這是家常便飯的。大家都說,要是把邵偉放到秦重天那裏,看他還是個什麼樣子。一樣的副市長秘書,秦重天的秘書小佟,可是得處處留神小心、時時鑒貌辨色的。
卻不料,現在聞舒的車也被堵住了,聞舒和唐朝坐在車上,眼見著車外擁擠的街道上,人流車流混亂不堪,喇叭聲、抱怨聲一片,幸虧是快過年了,大家的心情好,抱怨裏都帶著了寬容和忍讓。
唐朝看著車窗外,像是在對聞舒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地感歎:“從前是小城故事多,現在是小城車輛多啊。”
聞舒接過他的話題,說:“是啊,現在大家都在談城市病,高速發展的城市,人口、交通、環境汙染,其中交通的問題,確實是相當突出相當尖銳。”
唐朝說:“我們現在,都可以把我們的解決不好的問題,歸到人口多這個原因上,因為我們人多嘛,沒有辦法。歐洲的城市,如果放進我們這樣的人口,看他們還怎麼弄?但我認為,這是一種推托客觀不負責任的說法,就說我們的私家車,昨天大文章又出來了,南州今年下半年,以每星期一千一百輛的速度增加著,看看現在這街上的車牌,私車占了多大的比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