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宴請邱政委,其實就是灌邱政委的酒。邱政委的酒,可不好灌,邱政委酒量既大,又好鬥,這是要敬酒的人拿命去拚的。
秦重天是有備而來的,邱政委也絕不會無備而至,坐下來一看,雙方都心知肚明,知道今天是旗鼓相當,必有惡戰一場。
邱政委資格老,又喜歡倚老賣老,與秦重天也是多年老交,開口閉口喊的是“小秦”,秦重天在自己下級麵前,被“小秦小秦”地呼來喊去,盡管熟知邱政委的脾氣,畢竟心裏有些過不去,一時性起,也記不得講究兵法,便率先出擊、與邱政委單打獨鬥起來。
結果當然是可想而知,喝得七葷八素的秦重天拉住邱政委不放:“邱政委,你表個態,回遷的事情,我們再商量。”
邱政委打著哈哈說:“小秦啊,你看你看,這酒還沒怎麼喝呢,這司馬昭之心,就暴露出來了啊,我說這個小秦怎麼這麼有人情味,不忘我這糟老頭兒,請我喝酒啊,卻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小秦你給我擺的是鴻門宴啊,啊哈哈……”
邱政委文化水平不算高,但在部隊裏也算個才子型的領導了,他的部下聽邱政委說話,都聽得十分崇拜,配合也十分默契,此刻又撩起了新一輪的進攻。
秦重天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再喝了,但是心裏窩囊,壯誌未酬身先死,這算什麼呀,秦重天不願意認這個輸,口齒不清地說道:“邱政委,今天你這個態不表,我們就、就繼續、繼續喝,喝……”
邱政委笑道:“這正合我意,繼續喝!”
尉敢向李棉使了使眼色,李棉站起來敬邱政委的酒,哪知秦重天將李棉一撥拉,一手抓過一個喝飲料的大杯,另一手持起白酒瓶說:“邱政委,你說吧,要我怎麼喝?”
其實,酒喝到這分上,今天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地皮的事情談不下來,秦重天再喝也是白喝,邱政委不會表態,更不會讓步,甚至連再商量的應允都不肯給,要不邱政委哪來“老骨頭”的外號?老骨頭這裏,可不是幾瓶酒能夠擺平的。退一萬步說,就算邱政委被擺平,還有白司令,如果說邱政委是塊老骨頭,白司令就是名副其實的鋼鐵司令。
但是現在秦重天已經沒有了這麼清晰的思維,雖然邱政委沒有再激他,他卻自己將大杯加滿了,出奇平靜地看了看大家,沒有說話,緩緩地,像喝白開水樣的,將一大杯白酒灌了下去,然後又緩緩地放下杯子。
一時有些靜場,過了片刻,邱政委鼓起掌來:“好,好,小秦,好樣的……”
政委一鼓掌,部隊方麵的人都跟著鼓掌,劈劈啪啪手掌亂響了一陣後,秦重天站了起來,出奇平靜地說:“我出去走走,你們繼續喝。”
秦重天走出飯店,小錢的車子已經緊緊跟在他身後了,秦重天生氣地一拍車身:“誰讓你跟著我?”
小錢開下車窗,擔心地看著秦重天。
秦重天愣了一會兒,忽然笑起來,說:“小錢,你給我開車幾年啦?”
小錢說:“一年多了,你到市政府就……”
秦重天說:“好,你說說,一年多,你見過我醉沒有?”
小錢心想,見得可多了,但是小錢知道秦重天這時候不能刺激,一刺激,還不定做出什麼事情來,趕緊道:“沒有,沒有,秦市長的酒量,我們大家都服的。”
秦重天說:“好,既然服的,就別跟著我,你跟著我,隻能說明你不服我,以為我酒量不行,以為我醉了,是不是?小錢,你不想這麼不給我麵子吧?”
秦重天思路和說話都清清楚楚,一點醉意也不見,剛才佟秘書明明千關萬照,說秦市長喝多了,一定把他送到家,難道酒桌上那麼多人、包括跟了秦重天這麼久的佟秘書都被秦重天的假象蒙騙了?小錢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秦重天不是一個在喝酒上玩花招的人,隻有醉了不肯承認,決不會不醉稱醉。
小錢疑疑惑惑地,實在是不敢將車開走,但無奈秦重天站定了在那裏等他,車不走,他也不走。最後小錢隻得說:“秦市長,那我走了,你要用車,打電話給我。”
秦重天向他揮揮手。
小錢車尾的燈光,漸漸地遠去,秦重天強壓著的酒意,再也壓不住了,他趕緊到路邊吐了個痛快。吐過之後,感覺腳底像踩著棉花似的,思緒卻是十分的活躍,忽然地想起一些關於醉酒的笑話,想著想著,獨自地笑起來。幾個夜行的路人見了,避之不及,秦重天的哈哈大笑聲緊緊追著他們的腳後跟,但是緊接著,“啪”的一下,笑聲戛然而止。
秦重天重重地摔倒了。
迷迷糊糊中,秦重天感覺有人走近來,看了看他,又走開了,又有人過來,看了看,說,喝醉了,趕緊又走開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秦重天依稀感覺額頭上涼涼的,抬手一摸,手上黏糊糊的,秦重天不由又笑出聲來,嘀咕道:“媽的,跌破頭了?”
秦重天殘存的正常意識告訴他,得上醫院。這個意識支撐著他,跌跌撞撞地打了個的,一上車,司機嚇了一跳,說:“跌破了?”也沒等秦重天說什麼,車就直開到醫院,停下車,才聽到秦重天的呼嚕聲,司機哭笑不得,將他推醒:“喂,下車吧。”
秦重天稀裏糊塗地下了車,不等他回身,出租車已經開走了。秦重天被涼風一吹,有些醒了,看著出租車的後燈,自言自語說:“咦,他沒有要錢?活雷鋒啊?”又想笑,但是努力地控製著自己的意識,朝燈光大亮著的醫院急診室走去。
急診室詢診處的護士看了他一眼,問:“看什麼?”
秦重天指指自己的腦袋。
護士瞄了一眼,看到秦重天血糊糊的額頭,仍然麵無表情,在小紙條上寫了兩個字“外科”,遞給秦重天。
秦重天愣在那裏。
護士說:“愣著幹什麼?拿著這個,到對麵去掛號。”
秦重天走開的時候,聽到裏邊在說:“又是喝酒喝的,現在的人,怎麼都喝不死?”
掛了號,秦重天找到外科急診室,進去一看,有兩個人頭破血流的,還在吵鬧,拉拉扯扯,護士在說:“打成這樣,還沒夠啊?”
秦重天覺得這些人很可笑,想笑出來,但是滿肚子的酒意再次湧了上來,他支撐不住了,一屁股坐下來,又要睡了。
有個醉鬼跌破了頭,怕老婆罵,回去輕手輕腳進衛生間,找個創可貼貼住傷口,又悄悄地溜上床,一切未驚動老婆,暗自得意。哪知第二天早晨,被老婆吼醒,死鬼,昨晚又喝醉啦!他狡辯道,我哪裏出問題啦,你憑什麼說我喝醉?老婆說,你沒有醉,那是誰把創可貼貼到衛生間的鏡子上?
迷迷糊糊中,秦重天聽到有人很緊張地打電話說:“顧醫生,請你快來急診室看看,有個病人,喝酒的,但是現在休克了,情況不大好,我們初步診斷,心髒可能有問題……”
秦重天迷迷糊糊地想:“誰呀,心髒不好還喝酒,不是找死嗎?”想著,覺得腦力不夠用,又想睡了。
隻過了一小會兒,有人說:“顧醫生來了。”
“怎麼回事?什麼症狀?”聽聲音,這位女醫生是剛剛進來。
接著就有人翻他的眼皮,秦重天直想笑,想:“原來是說的我呀,開什麼玩笑……”他想睜開眼睛對他們說,“我沒有休克,我是喝多了。”但是他既睜不開眼睛,也說不出話來。
“誰送他來的?”
又是女醫生的聲音,這聲音好像很熟,秦重天想睜開眼睛看看,可是睜不開,上下眼皮緊緊合在一起,像一對生死戀人,就是不肯分開。
“好像是自己一個人來的。”
“病曆呢?”
窸窸窣窣,遞病曆和翻病曆的聲音,接著又是女醫生的聲音:“秦天?”
秦重天自鳴得意地想,幸虧掛號時靈機一動,沒有寫上真實姓名,要不然,女醫生一看,秦重天?怎麼跟市長一個名字?心裏正這麼得意著,五髒六腑又開始翻江倒海,而且來勢迅猛,秦重天想控製都控製不住,“哇”的一下,噴吐了一地。
急診室裏頓時彌漫出嗆人的酸臭味,護士尖叫起來:“你幹什麼?!你幹什麼?!”
秦重天無力地靠在椅子上,這一吐,好像是將他渾身的筋都抽了,皮都剝了,秦重天剩下的最後一點點力氣和意誌全部垮了,他臉色煞白,額頭上直冒冷汗,心跳動得像要蹦出心髒。他聽到護士生氣地說“喂,你自己掃幹淨啊!”護士去推他,卻被女醫生阻止了,說:“小周,快去拿聽診器,他臉色不對!”
很快,冰涼的聽筒擱到了秦重天的心髒部位,秦重天能夠聽得到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像敲銅鼓。
“來,扶他躺下,做心電圖。”女醫生說。
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扶了秦重天躺下,有人在問:“心髒怎麼樣?”
女醫生沒有回答,聽診器焦急地到處搜尋著。
又有人問:“頭上的傷口……”
女醫生說:“傷口事小,等一會兒再處理……”她一邊替秦重天做心電圖,一邊俯下身子,靠近了秦重天,輕聲地說:“秦市長,你感覺怎樣……”
秦重天終於睜開眼睛笑了一下:“顧醫生,到底沒有逃脫你銳利的眼光。”
盡管秦重天做出一副無事的樣子,努力表現得輕鬆幽默,但是他身體上的反應逃不脫顧紅的審視,秦重天越是硬撐著要麵子,顧紅心裏就越是不好過,她一改以往的直率脾氣,竟猶豫了一會才說:“你怎麼……你以前心髒有問題嗎?”
秦重天說:“我心髒有問題?開什麼玩笑。”
顧紅說:“喝了多少?怎麼沒有人陪你?”
秦重天說:“有顧醫生在這裏,還用別人陪?”
顧紅拉下心電圖紙,細細地看著,又用卡尺量著,半天沒有吭聲,護士過來問:“顧醫生,傷口要不要處理?”
顧紅口氣有些急躁:“誰說不要處理?”
護士用消毒酒精給秦重天消毒,秦重天猝不及防,疼得“啊呀”了一聲,顧紅瞪了護士一眼,口氣很嚴厲地說:“你手腳不會輕一點?”
這個護士向另一個護士交換了一下莫名其妙的目光,另一個護士低聲說:“是市長。”
顧紅聽到了,生氣地說:“說什麼廢話?”
護士吐了一吐舌頭,包紮好了傷口,趕緊走開了,顧紅仍然在看心電圖紙,皺著眉頭,秦重天說:“顧醫生,別看了,誰喝了酒心髒不亂跳。”
顧紅板著臉說:“這個星期,抽個空,來醫院徹底查一下。”
秦重天翻身坐起來,笑道:“還當真的了?”
顧紅說:“你可以直接到心血管科找我,你要是信不過我,我也可以再給你介紹個心血管專家……”說著忽然一笑,“我這個人,也太自以為是,大市長,找醫生還需要我介紹?但是我警告你,秦市長,這個星期你一定得來檢查……”
秦重天道:“好吧……”
顧紅又說:“是不是當市長都得像你這麼喝,除了喝酒,你們還做些什麼?”
秦重天聽顧紅這麼說,想起今天的無功而返,還犧牲了自己,心頭就十分不平,道:“顧醫生說得對,我這個市長,別說其他本事,喝酒的本事也不夠啊,把自己放倒了,也無濟於事!”
顧紅沒有再接過秦重天的話頭,回頭叫護士:“小周,你給市政府值班室打個電話……”
秦重天趕緊說:“饒了我吧,給我在部下麵前留點麵子吧。”說著趕緊要逃跑的樣子,顧紅說:“你能走?”
秦重天已經走出了急診室,顧紅想了想,還是追出去,秦重天剛到大門口,出租車已經在摁喇叭了,秦重天一頭鑽進車子,顧紅追出來,看到的已經是出租車的尾燈了。
目送著秦重天走了,顧紅心裏忽地湧起一股說不清的滋味,她辨了辨,覺得竟是有些憐憫,但隨即自我嘲笑起來,一個當紅的叱吒風雲的市長,挨得著一個普通醫生去憐憫嗎?
秦重天打的回家,已經不早,王依然正在看一個DVD片子。秦重天一身酒氣重手重腳地進去,王依然眼皮也沒抬,說:“小佟打過電話來。”
秦重天說:“說什麼?”
王依然眼睛盯著電視,無動於衷地說:“說你又喝多了。”
秦重天說:“聽他的。”一屁股坐在王依然旁邊。
王依然微微地一皺眉,說:“你喝多了,早點去睡吧。”
秦重天說:“睡勁過去了,現在又不想睡了。”秦重天想用手去勾一勾王依然,但是看到王依然的眼神,停止了動作。
王依然摁了停止鍵,說:“你坐在旁邊,我看不進去。”說這些話的時候,王依然始終沒有正眼看一看秦重天,甚至也沒問他這些時間到哪裏去了,甚至連他頭上貼的紗布也沒有注意到,她身上隻是散發出不願意他待在旁邊的氣息,秦重天重重地歎了口氣,起身說:“老婆很討厭我啊。”
王依然重新摁了開始鍵,繼續看片子。
秦重天進了臥室,和衣躺到床上,額頭上的傷口一抽一抽的,有些疼痛,電話鈴響了幾聲,秦重天見王依然在外麵沒有接,便去接了。
意想不到的,是邱政委的電話,話音未到,“哈哈哈”的笑聲已經先過來了:“小秦啊,今天可不像你做的事情啊,做了酒席上的逃兵啦……”
秦重天雖然被邱政委嘲笑著,但是心中大喜,這個時候,這麼晚了,邱政委打電話來,必有好事。秦重天顧不得和邱政委打哈哈了,趕緊說:“邱政委,我的行為終於感動上帝啦!”
邱政委道:“上帝?上帝在哪兒呢?”
秦重天討好道:“您老人家不就是上帝?”
邱政委又哈哈大笑:“小秦啊,知道我有好消息給你,不那麼氣勢洶洶殺氣騰騰啦?”
秦重天頓時感覺心上的重壓減輕了許多,長長地舒出一口氣,想:媽的,怎麼老是透不過氣來!
邱政委說:“我剛剛和白司令商量過,小秦啊,這可是為你啊,叫我們兩個老家夥,半夜三更地商量事情,還是你麵子大,白司令一聽說是你的事情,沒有二話的。”
秦重天急於要聽他們商量的結果,但邱政委酒後話多,偏偏賣關子,七扯八繞的,又說:“小秦啊,記住,今天這頓酒不能算數的!”
秦重天趕緊說:“那當然那當然。”
最後邱政委告訴秦重天,部隊方麵同意秦重天的意見,回遷一半麵積。不等秦重天笑出聲來,邱政委已經加重了語氣,將他的笑聲擋在了心裏,邱政委說:“但是,回遷的麵積,得由我們自己全權處理!”
秦重天暗暗叫苦,邱政委和白司令,可都是敢說敢做的人物。他們所謂的“全權處理”,也就是說,在新錦繡路沿線,他們想蓋什麼就得讓他們蓋什麼。
那麼我錦繡路的整體規劃呢?如果動遷的單位都像你這樣,想蓋什麼就蓋什麼,想搞哪樣就搞哪樣,那還有我秦重天什麼事?還有什麼狗屁整體規劃?到頭來,還是得由你們牽著我的鼻子?但是,秦重天想雖是這麼想著,可他分得清先後遠近,知道當下的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眼前的利益,使得他不得不暫時地放棄一些長遠的想法,因為畢竟長遠的想法還沒有走到眼前,到了那一天,到了具體規劃的時候,再與他們磨吧。
邱政委早已經洞穿了秦重天的心思,道:“小秦,你別跟我耍什麼鬼花招啊,我告訴你,具體的談判,明天就談,明天上午就談。”
秦重天急了:“邱政委,我明天還有……”
邱政委斷然道:“我不管你明天有沒有空,都得談,不談下來,我也不好向白司令交代!”
秦重天也知道這是無法回避的,隻得說:“邱政委,談判您參加嗎?”
邱政委說:“我老朽一個,也不懂你們新規矩,我就不出麵了,後勤部黃部長可以全權代表,他的意見,就是我和白司令的意見。”
放下電話,秦重天努力平定著情緒,短暫時間裏經曆大喜大驚,使他的心髒實在有點不堪重負了。
二
秦重天七點半到辦公室,剛剛坐下來,還沒來得及理一理思路,小佟已經進來報告,軍區後勤部的黃部長來了。
秦重天脫口道:“果然追得緊啊。”一邊抓起電話打給尉敢,尉敢還沒到辦公室,秦重天氣道,“他倒清閑,這麼晚了還不上班。”
小佟說:“沒到上班時間呢。”
秦重天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怎麼,你跟著我吃虧了是吧,每天都是不到上班時間上班……”
小佟一看情形不對,趕緊說:“我去給尉局長打手機。”邊說邊要溜出去。
秦重天說:“不用你打。”一邊給尉敢撥手機,小佟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時還不知道今天秦重天又是發的什麼脾氣。
尉敢果然還沒出家門,接了手機說:“秦市長,你真會掐時間,我手機剛剛開,一秒鍾,你就打進來了。”
秦重天說:“大少爺,該起床了!”
尉敢說:“早起來了,弄早飯吃呢。”
秦重天說:“你馬上過來,到我辦公室。”
尉敢知道又沒什麼好事,趕緊說:“我今天已有安排,規劃的事情,今天還得再論證……”
秦重天說:“尉敢,你還好意思說,你那規劃,報了三次被駁了三次,你還在磨蹭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