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庭的文章標題叫做《天際線,你在哪裏迷失了?》,從歐洲談到北京,與南州的現實離得比較遠,與錦繡路更是不沾邊,雨庭用了一個筆名,而告訴龔頭這是一位學建築的專家寫的,龔頭和汪總因為不知道這件事情的背景,都沒有發現背後的意義,順利簽發了。
小佟是看了這篇文章的,但是看過之後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因為文章是就城市天際線的問題泛泛而談,沒有涉及南州。小佟看了,也沒當回事,就扔開了報紙。
但是到了下午,小佟卻接到邵偉一個電話,電話通了,邵偉劈頭就問:“你看了那篇文章沒有?”
小佟又不知道他指的哪篇文章,還摸不著頭腦呢,便說:“什麼文章,沒頭沒腦的。”
邵偉卻說:“好你個小佟,跟哥們也玩太極拳?”
小佟可是冤枉,急了,說:“你把話說說清楚嘛。”
邵偉知道小佟的脾氣,不是喜歡裝假的人,便說:“那你再去看看今天日報上《天際線》。”
小佟問道:“什麼意思?”
邵偉說:“什麼意思?你問我?這不是你老板的意思?”見小佟答不上來,又說,“就算不是你老板的意思,至少也是尉敢的意思,他是有針對性的……”
小佟仍然摸不著頭腦,說:“針對性,針對什麼?”
邵偉說:“不是說,有人要在錦繡路沿線建高層建築麼?”停頓一下,又說,“也搞不懂你們老板,他到底在想什麼,難道他不希望能夠放寬高度?”
邵偉這麼一說,小佟也緊張起來,趕緊又將報紙找回來,再看一遍,不經邵偉指點,確實看不出什麼,現在再回頭看,並將其與秦重天尉敢和部隊方麵談判的情況聯係起來一想,小佟脫口說了一聲“不好。”抓著報紙就往秦重天辦公室去。
秦重天也已經得到這個消息,正好小佟抓著報紙進來,秦重天說:“報紙你上午就看過了?為什麼上午不告訴我?”
小佟說:“我沒有看出什麼來。”
秦重天說:“你用不用腦子?”
小佟不服地說:“這樣的文章,含含糊糊的,哪天沒有,不知道背景的人,誰看得出來?誰會想得到?”
秦重天道:“但是我們周圍,都是知道背景的人,你懂不懂?”
小佟說:“是不是他們看出什麼了,他們是做賊心虛嘛。”
秦重天厲聲道:“賊?你說誰是賊?你說話給我注意點,你別以為自己是邵偉!”
小佟仍是不服,但隻能低聲嘀咕:“誰說話也得講道理,大聲就是有理,那就聲樂比賽好啦。”
小佟雖然是嘀咕著的,但秦重天被他這麼輕輕地一頂撞,想發火卻沒有發出來,悶了一會兒,說:“尉敢想幹什麼,到底給誰下的眼藥?”
小佟沒有吱聲,他怎麼好回答?當然秦重天也不需要他的回答,秦重天自己會有答案的。
秦重天注意到小佟的神情,便也感覺到自己過於沉重了。不就一篇不明不白的文章麼,白司令邱政委這兩個人,秦重天夠了解的,別說他們不看這樣的文章,就是看了,也未必聯想到那麼多,就是聯想到了,知道是針對他們的,又會怎麼樣?才不會怎麼樣呢,他們要的是實際,要的是實惠,隻要你秦重天答應我的條件,隻要你讓步,你怎麼說,怎麼寫,我們才不管呢。秦重天此時,好像看到白司令和邱政委正交換著會意而又得意的眼光呢。他們才不跟你計較什麼虛名,什麼報紙電視,他們無所謂的。
秦重天心裏說,何止是你們,就是我,又何嚐不希望放寬一點,哪怕放高一層,對你們是一塊地,隻是錦繡路的小小的一段,對我,可就是整整一條錦繡路啊,我的內心,比你們更迫切啊!
但是秦重天也一樣明白,這一步太沉重太沉重,別說他秦重天無權相讓,就是他有權相讓,他能讓出去嗎?
秦重天自以為隱藏得很深的想法,卻早已經被大家看穿,秦重天甚至懷疑,這篇《天際錢》,根本不是衝著部隊方麵的,而是衝著他來的。
隻是眼下,無論這文章是衝著誰的,他都無法向邱政委有個交代。部隊的條件,秦重天是不能答應,不能讓步的,他對黃部長說大功告成,也隻是權宜之計,因為他知道無論如何,突破高度的規劃是不可能被批準的。那麼,邱政委八成會拿著這文章來找他的麻煩,最後隻會給秦重天在原有的條件上再加一層碼。
秦重天到此,真正著急的不是這文章,而是錦繡路具體的規劃,他抓起電話,欲給聞舒打過去,才想起聞舒出門了,得一個星期後回來。秦重天猶豫了一下,將電話打到了田常規那裏。
田常規的想法很明了,不管現在別人知不知道背景,工作都要做到前麵,免得被動。在秦重天到田常規辦公室去的這段時間裏,田常規已經有了對策。
所以,秦重天到了不久,報社汪總也到了。
田常規的電話是打到報社總辦的,汪總自己沒有接,接的人隻知道是田常規書記請汪總去,也沒敢問什麼事,汪總心裏有些打鼓。田常規來南州之後,請汪總到他辦公室,這還是頭一次。汪總琢磨了半天,也吃不準是一般的工作彙報還是因為發生了什麼重大的事情,趕緊問總辦主任,這兩天報紙上有沒有特別的內容,總辦主任想了半天,也猜不出是什麼事情。汪總隻得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過來,知道今天是一場無準備之仗。
一坐下來,田常規就說了:“汪總,今天請你來,是我和秦市長想跟你商量商量,為了配合城市建設的高潮,日報能不能搞一個專題……”
汪總想,哪能有這樣的事情,一個副書記,一個副市長,都是實力派的,為了一個專欄請他來商量?不過汪總雖然雲裏霧裏,有一點卻是清楚的,知道報紙又惹什麼麻煩了,便微微低著頭,記錄著田常規的話。
田常規擺了擺手:“汪總,我隨便說說的,不用記。是這樣的,今天我和秦市長,都看了《天際線》這篇文章,覺得很不錯。我們兩個的一致想法,以這篇文章為起點,下麵組織一批談城市建設的文章,可以從各個不同的角度,比如今天談的天際線問題,明天可以談談以人為本,也可以談談建築文化的問題,秦市長,你說是不是?”
秦重天點點頭,他一時插不上話,但是心裏十分佩服田常規處理問題的快速和幹脆,果斷和自信。他明白,田常規此舉,是要引開大家對錦繡路具體問題的注意,你以為我在說錦繡路嗎,我跟你換個思路,你說我不關心錦繡路嗎,但哪一個問題又與錦繡路無關呢?秦重天注視著田常規,從他的樸素的外表,很難看出這是個相當有水平的人。
直到現在汪總才明白過來,不由看了看秦重天,你這個秦重天,真麻煩,一會兒是我們的文章惹了你,一會兒你又弄個文章惹別人,報社要是一天到晚跟在你後麵擦屁股,報紙還怎麼活下去呀?汪總除了心裏怨,還有一點不能太明白的,事情明明是秦重天的事情,田常規這麼負責地替他擦屁股,而且聞舒又不在,聞舒替秦重天擦屁股,理所當然,現在田常規出來幹這事情,說明什麼?說明田常規和秦重天關係不一般?說明田常規要做聞舒願意做的事情?說明錦繡路的背景非同一般?
但不管汪總心裏怎麼撥小算盤,田常規的指示,是不能不執行的,汪總聽完田常規的話,立即回答道:“田書記的指示,我回去立即安排,今天就組織稿子,明天作為討論搞之二刊出,以後就是之三之四等等。”
田常規說:“現在安排明天的稿子,來得及嗎?”
汪總說:“來得及,隻要天亮前能趕出來,都來得及。”
田常規點了點頭,又說:“汪總,這樣的文章,我覺得,如果不是你的記者寫,請專家寫,或者請群眾寫,更具說服力,你說呢?”
汪總也點點頭,說:“我知道,我們有一批基層作者隊伍,出手快,基本功好,拉出來能用,用起來得手的。”
田常規說:“那就好。”
汪總走後,田常規對秦重天說:“秦市長,其實你我都清楚,這樣的辦法,隻是唬唬人的,恐怕邱政委那兒,是應付不了。”
秦重天說:“我也是這麼想。”
田常規說:“但無論怎麼難,這個口子都不能鬆,我們也沒權鬆,鬆了,無顏麵對南州父老,也無顏麵對老祖宗,我們不是在建設新南州嗎,但是到時候,你還給他一個不是南州的新南州,怎麼交代?”
秦重天說:“隻是,邱政委那裏……”
田常規說:“隻有一個辦法:以利換利。”
這和秦重天的想法是一致的,但是裏邊有許多難處,秦重天擔心地說:“我就是心裏沒底,不知道要多大的利,才能砍下他的高度來?”
田常規知道秦重天已經想到這一點,問道:“你打算怎麼辦?”
秦重天萬般無奈地說:“給他最好的地塊,商業黃金地段,任他挑。”
田常規說:“我知道你舍不得,不說你,守著這麼好的地段,自己不能用,要給別人,誰不心疼?但還是一句話,是聞書記關於錦繡路的指導思想:不要因小失大。”
秦重天心裏叫屈:這也是小,那也是小,這許多的“小”加起來,都要超過那個“大”了呀。
田常規又說:“心疼歸心疼,還是可以有辦法補回來,有些地段,也可能現在別人看著不起眼,不值錢,但是我們也能夠將它變成黃金地段,事在人為,秦市長,你說是不是?”
秦重天說:“我正在從規劃的角度考慮這方麵的問題。”
田常規說:“秦市長,看起來,我們的想法高度一致啊。”他指了指桌上的報紙,又說,“這天際線,一旦破壞了,就再也補不起來了啊!我們不可能三天兩頭炸一幢十五層的大樓啊!”
無論從哪個角度,秦重天都無法不接受田常規的意見。
二
馨香廳的事情,最後並沒有按照聞舒的意見走,仍然是以五十萬元的代價將名字讓給了林冰。一方麵,林冰拒絕接受這不明不白的饋贈;另一方麵,錢一平也做好了思想準備,決不白送,他寧願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去賭自己對聞舒的看法,結果沒有輸。
聞舒聽到這個最後的消息,笑了笑,說:“好嘛,長官意誌決定一切的時代,畢竟已過去了。”
雨庭這一陣是忙得不可開交,但最讓她興奮的是今天的任務:采訪幾個小型的專業博物館研究館。一方麵,可以聽聽他們對馨香廳事件的想法,更主要的,市委正在籌備召開一次大型的文化工作會議,商討南州文化怎麼走上產業化道路,為這次會議作一些前期的調查研究,也是報社的任務之一。
雨庭的第一個對象,無疑是古戲研究館。她事先並沒有通知研究館,想給謝北方來個突然襲擊,看看他的工作狀態是個什麼樣子,一路上,雨庭就為自己的想法偷偷地樂著,一邊樂著,一邊心裏又湧起了無限的柔情。
古戲研究館的劉館長認識雨庭,看到雨庭忽然而至,先是一愣,趕緊問道:“方記者,有什麼事嗎?”
雨庭雖然是有任務而來,但心裏當然更想先看一看謝北方的,隻是嘴上不好說,就支吾了一下:“沒事,隨便看看。”
哪知這一說劉館長卻更加緊張了,記者到訪,哪可能是沒事隨便看看?劉館張了張嘴,想問什麼又覺得不太方便問。
雨庭這才明白了劉館長的心情,為了不至於太尷尬,趕緊說明:“是這樣的,市委正準備召開一次大型的全市文化工作會議,我們報社呢,給我的任務,就是要在開會之前,了解和報導一部分有關南州傳統文化場館設施的現狀……”
不等雨庭說完,劉館長就激動起來,連聲說:“那太好了,那太好了,我們太需要你們替我們呼籲了!請,請裏邊坐,”
雨庭本來並沒有十分重視這樣的調查采訪,多少有點搪塞一下的意思,卻不料劉館長這麼重視,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一想到要跟著劉館長走進他們的辦公室,就會看到謝北方,雨庭心裏突然有些慌張,臉也微微有點紅了。劉館長邊走邊介紹說:“我們的辦公室,原先是潮州會館的偏殿,改造了一下……”
雨庭自己給自己套上這個麻煩,也隻得應付起來,說:“劉館長,你們現在的人員情況,怎麼樣?”
劉館長說:“我們在編的正式工作人員原來是十個,最近又剛剛分配來一位博士生……”
雨庭的心又“突”地一跳,她跟隨劉館長,穿過三間辦公室,也沒有發現謝北方在裏邊,最後就隻剩下劉館長自己的辦公室,在偏殿的最裏頭。雨庭一邊走,一邊說:“博士生,博士生到你們這裏……”
劉館長苦笑笑,說:“是呀,大材小用,大材小用……”他停頓了一下,又道,“從專業上講,還是對口的,隻不過我們這裏的條件,真是有點委屈人家了。”
他們已經走到了劉館長的辦公室,仍然沒有見到謝北方,雨庭心裏有些失落,但同時卻也略有一絲輕鬆,聽得劉館長繼續說:“小謝很敬業的,這幾天,顧家語的助手,那位林冰女士,一直在請他參謀豆粉園移建的工作。”
雨庭不由脫口說:“就是馨香廳的事情吧,林女士要在豆粉園增建一個仿古戲台,買了馨香廳的名字,請謝北方當顧問呢。”
劉館長說:“原來方記者知道小謝,是呀,小謝是個古戲迷,凡跟古典戲劇有點關係的東西,他都是……”
雨庭被劉館長不經意說的“原來方記者知道小謝”說得有點不好意思,但劉館長並不知道、也不會去在意她的心思,他一心隻是在自己的單位,繼續說道:“方記者,我們的經費,確實是……別說開發什麼新的內容,就是守著這些房屋,這舊戲台,這長廊,這碑刻,這些千辛萬苦收集起來的珍貴的戲劇文物,這裏裏外外的一切,得維護好它們,都是很大的一筆開支……”
雨庭說:“應該說,南州市對傳統文化,還是比較重視的……”
劉館長說:“嘴上是很重視,但是落實到行動上,具體的,一年撥給我們的款,還不抵人家一個小單位一年的請吃費用……當然,每次大會小會,我們也都提出我們的困難,希望上級能夠重視,開始的時候,他們還答應回去研究,然後多少能夠給一點,但是到了後來……”
見劉館長停下了,雨庭追問道:“後來怎麼樣?”
劉館長說:“後來,誰也不敢再開口了,一說這個問題,一談困難,領導就批評我們,說我們觀念太落後,沒有市場經濟的頭腦,依賴思想太嚴重,還是大鍋飯時的水平,等等。”
雨庭說:“聽說這次市委開會,就是要讓大家集思廣益,談談南州的傳統文化怎麼真正走上產業化這條路,恐怕也隻有與市場經濟接了軌,南州的傳統文化,才能迎來明媚的第二春。”
劉館長說:“話是這麼說,這道理我們也不是不懂,但也不是所有的東西都一概而論啊,現在南曲、評劇都在努力走市場,但是效果到底怎麼樣,也難說。而我們這裏,甚至都不能與他們比,他們至少還有市場,還多少有一批觀眾,我們這研究館,又是專業性這麼強的,叫我走向市場,怎麼走法啊,叫我們跟經濟接軌,我怎麼個接法?我難道不想走?不想接?我做夢都想接軌呢,接不上去啊!我思白了滿頭黑發,也想不出個辦法來,叫我們自己養活自己,拿什麼養啊?”
雨庭是跑文化新聞的,對南州各類博物館研究館的情況都有所了解,南州的專業博物館研究館的數量,不說在全國的地級市裏,就是在省會城市,也都是排得上的,大大小小有幾十家,除了古戲館,還有民俗、絲綢、刺繡、工藝美術、城建、佛教、道教、飲食、碑刻、園林、錢幣,等等,甚至有古磚博物館、古塔博物館等更狹窄的專業博物館,這些博物館,大都是新建的,建的時候,政府投錢,建成以後,政府還得繼續投錢,要想搞一點動靜,又得投錢,不搞什麼動靜,這些館,就大都是冷冷清清的。
劉館長繼續道:“方記者,你是跑我們這線的,你最清楚我們的苦衷,你說說,國家收稅,說的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但是我們眼睛看得到的,更多的是城市交通道路啦、綠化啦,我不是說這些不需要做,但是難道文化投資不是老百姓需要的?為什麼現在大家都說人的素質差?你到底投入了多少去幫助大家提高素質呢?”
雨庭見劉館長一歎開苦經就不肯收,問道:“劉館長,你們古戲研究館是對外開放的,門票收入怎麼樣?”
雨庭不提門票也罷,一提門票,劉館長的臉更苦了。別說平時,即使逢年過節,這裏也是門庭冷落,南州的一些世界名園,品牌打出去了,遊人如織,但這樣專業性的博物館研究館,實在是很少有人光顧。去年國慶節就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情,一天下午,一位遊客不知怎麼興致所至,三塊錢買了門票,進來以後,裏邊除了三個服務員,竟一個人也沒有,三個服務員都是外聘的,文化不高,素質也差了一點,因為一整天都沒有一個人進來,好容易看到來了個人,三個人本來是一個守戲台,一個守後麵的大殿,另一個機動的,結果她們走到一起,緊緊盯著這個遊客,使得遊客渾身不自在,結果什麼也沒看就走了,到門口,還聽到服務員在背後議論,說這個人太奇怪,很可疑,跑到這裏來幹什麼,什麼也沒看就走了,幸虧我們盯得緊,等等,遊客氣得寫了封信給報社,報社沒有登,給轉過來了。這事情雨庭也知道,她還看過這封信,後來考慮本來研究館就已經很冷落,就別再給他們澆冷水了,最後將信轉到劉館長這裏。這會兒劉館長提起,雨庭也想起來了,劉館長說:“方記者,你看看,人家有遊客來,把人家當賊了,你說這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