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晨,老省長尉從周起床後,就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尉敢則麵對打開著的電視機坐著,眼睛盯著屏幕,一動不動。其實,老爺子心裏明白,尉敢哪裏是在看電視,昨天都半夜了,尉敢急急地從南州趕回來,必定是有什麼大的困難了,但半夜時,尉敢隻是悄悄地在父親的房門口看了看,沒有驚動老爺子,一直熬到今天早晨。一起來,就看到老爺子在看報,尉敢仍然沒有開口。
尉老的兩個兒子,性格大不一樣。如果是尉敏,恐怕昨天晚上一進門就會把老爺子從床上拖起來,竹筒倒豆子,啪啦啪啦地將事情說出來,恨不得立時三刻就要解決,半夜三更就會逼著老爺子給人打電話什麼的。而尉敢不一樣,火燒眉毛了,他還能忍上一段。
倒是老爺子不忍心了,火都燒到兒子的眉毛了,他還能安心看報紙?尉老放下報紙,說:“尉敢啊,說吧。”
尉敢猶豫了一會,說:“爸,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尉老道:“你這個人,怎麼做官做官,越做越猶豫,越做越沒膽量?見了娘老子,說話都這麼吞吞吐吐的,我可看不慣。”
尉敢不好意思地“嘿”了一下,說:“秦重天要我代問你好。”
尉老說:“秦重天,你告訴他,我會找他算賬的,有時有人、無時無人的東西,跑錦繡路工程的時候,三天兩頭來拍我馬屁。好,總指揮當上了,人影子都不見了,還說新碧螺春下來,給我送呢,在哪裏啊?”
尉敢道:“爸,實在忙、壓力……”
尉老擺擺手,說:“壓力壓力,你們這些年輕人,肩膀實在太嫩,這麼一點擔子,就呼天喊地的,你給我說說,什麼壓力?”
尉敢說:“主要是資金方麵的……”
尉老更不要聽了,不以為然地道:“我還以為有什麼大不了的麻煩呢,資金的問題,你也好意思跟我說。我倒問問你,現在有哪一項工程不存在資金的問題?有哪一個城市的建設,不存在資金的問題?”見尉敢欲辯解,又向他擺了擺手,說,“秦重天不是能得很嗎?是他派你來的?”
尉敢搖了搖頭。
尉老又說:“你別強調自己的困難,人家為什麼能夠解決,你就不能解決?說明你們沒有能力!”
尉敢說:“爸,現在解決資金的渠道確實比過去多得多了,門路也廣了,但是……”
尉老說:“那不就行了,你既然承認渠道多了,門路廣了,你們就去找渠道、尋門路呀。北江高速公路的建設,就是北江市開創出的一個新模式,你們關心、借鑒了沒有?”
北江高速公路的建設,首次開創了省市共建、以市為主,引進民間、民營資本共建的模式,受到廣泛的關注和有關方麵的充分肯定。尉敢和秦重天豈能不知?在錦繡路的開發過程中,他們又何嚐不是在借鑒著,在探索著各種各樣的新思路和新方式。隻是——尉敢欲言又止。
尉老其實是深知秦重天的習性,並不比對自己的兒子了解得少,他見尉敢欲言又止,便說:“老實說,是不是秦重天抱怨自己的權力小了?”
尉敢說:“爸,對秦重天,你我都是了解的,他要權力,也是想要多做事情,並不是……”
尉老說:“這是起碼的嘛,他如果是為了私利在爭權,誰容得了他?”
尉敢說:“眼看著錦繡路一段段一塊塊被分割……”
尉老說:“你不用多說,我還不清楚?現在大家都麵臨這樣的心病啊,就說國企的改製,前天江汽的馬廠長,跑到我這裏來痛哭一場,不也是這種心情?馬廠長當江汽的廠長,整整二十年了,耗盡了心血,他舍不得啊!”
尉敢想象到馬廠長痛哭流涕的樣子,又想到秦重天蒼白憔悴的麵容,心裏酸酸的,說不出話來。
尉老說:“尉敢啊,有些事情,感情是感情,時代是時代,我們老頭子都能想明白,該放的就放。你替我告訴秦重天,別那麼小氣,雞零狗碎的,這不是他應該有的形象,放不到外人那裏去,你做我做,不是一樣地做,不都是在為中國的發展做事情嘛?”
尉敢聽老爺子這麼說了,心裏涼了一大半,差不多明白,自己這趟家是白回了。他在心裏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但是,這氣,不是為他自己歎的。
果然,尉老不等尉敢再說什麼,又道:“你回去告訴秦重天,叫他死了這條心,跑老省長的辦法,過時啦。當然,如果他來給我送碧螺春……”
尉老的話,被突如其來的撞門聲打斷了,尉老一聽這聲音,笑起來,說“小敏這家夥,也來湊什麼熱鬧?尉敢,不是你把他拉來做我的工作的吧?”
果然是尉敏回來了,他一看尉敢也在,立即道:“好哇,哥,又搶先一步啊,搶得什麼好處了?”
尉敢說:“你怎麼也回來了?”
尉敏說:“咦,這是我們老爺子的家,你回得,我回不得?”
尉老看著兩個兒子,“嗬嗬”地笑著,高興地說:“小敏啊,你倒趕得早哇。”
尉敏說:“我哪裏有這麼早,昨天就到了,不過太晚了,沒有回來吵您老人家。”
尉老笑嗬嗬地說:“什麼時候,我們小敏也知道體諒別人了……”說到一半,保姆走過來了,站在尉老身邊。
尉老說:“什麼事?”
保姆提醒道:“老省長,今天上午體檢,您別耽誤了。”
老爺子走後,尉敢和尉敏在家吃早飯。邊吃,尉敏說:“哥,又來替秦重天求老爺子啦?”
尉敢不想跟尉敏多說,隻含糊了一下。
尉敏卻說:“我哥的事業心,越來越強了啊,真是近墨者黑啊,你跟秦重天跟長了,都快成秦重天二世啦。”
尉敏提到秦重天,尉敢心裏的陰影又爬起來,但他仍然不想和尉敏多說。錦繡路的困難,秦重天的心情,和尉敏說,毫無用處。
尉敏卻是個好事者,越是尉敢不肯吭聲,他還越是表現出極大的關心和關注,追著尉敢說:“哥,好啦,別愁眉苦臉,別唉聲歎氣啦,秦重天幫你坐上規劃局長的寶座,你也是知恩圖報的嘛,你也沒有少替他賣命,是不是?你良心上有什麼過不去的?”
尉敢終於有點火了,說:“尉敏你好意思說這種怪話,上回紀委找你的事情,秦重天怎麼著急的,你不是不知道。”
尉敏見尉敢終於中計,笑了起來,說:“哥,你終於不再沉默啦?秦重天,我還能不知道他……”
尉敢說:“為了這事情,多少人在背後非議……”
尉敏說:“是呀,說實話,你這個做哥哥的,也不過如此了。”
尉敢說:“尉敏,你錯了,我不會這麼做,我也不可能這麼做。”
尉敏說:“你得保住自己……”見尉敢皺眉了,又趕緊說,“保住自己,也是為了保住我嘛,對不對?隻有先保住自己,才能保住想要保的人。”
尉敢說:“尉敏,你知道就好,以後少惹麻煩。”
尉敏說:“你這話太不公道,上次的事情,又不是我惹的麻煩,他們狗急亂咬人嘛。”
尉敢沒有心思和尉敏多囉唆,已經白跑了一趟,不能再浪費時間,他得趕回南州去,錦繡路工程上,一大攤的事情還等著呢。
尉敏說:“哥,你別那麼急,你知道我趕回來為什麼事情,你就不能往好處裏想想我,我會不會就是為你的事情,為秦重天的事情來的呢?”
尉敢一聽,尉敏話中有話。尉敢覺得灰暗的心裏,閃出一點亮光,趕緊說:“尉敏,你說什麼?”
尉敏說:“你記得我以前跟你說過葉白帆嗎?就是王博和劉廬都熟悉的那個廣州人,這幾天他正在上海,我昨天下午已經跟他見過麵了。”
尉敢心裏又是猛地一跳,脫口說:“葉白帆,他手裏有資金?!”
尉敏說:“他沒有錢我說他幹什麼,秦重天不是急著要湊那百分之三十的資本金嗎?”
尉敢不由得說:“你怎麼都知道?”
尉敏說:“秦重天要是知道我這麼了解情況,你可就冤啦,他必定以為是你告訴我的。哥啊,你口風再緊,也是白緊,你有我這麼個弟弟,你再洗也洗不幹淨自己。”
尉敢不高興聽這話,臉色沉下來,說:“尉敏,別亂說話,什麼洗也洗不清,本身沒有問題,有什麼可洗的?”
尉敏說:“秦重天的苦心,已經成了司馬昭之心啦,路人皆知。隻有你們自己,還以為天衣無縫呢……”
尉敢說:“你那個葉白帆,怎麼說?”
尉敏說:“他可以想辦法幫你們渡一渡這個難關,你們要籌集百分之三十的資本金,拿這個資本金去貸款。也就是說,等到貸款拿到手,資本金的用途也就結束了,再把資本金還出去……”
尉敢說:“你是說,葉白帆那裏,可以先借貸部分資金給錦繡路?”
尉敏說:“哥,你別高興得太早,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天上也不會掉餡餅……”
尉敢心裏一沉,問道:“他是什麼條件?”
尉敏輕飄飄地說:“哥,你別緊張,不會給你惹麻煩的,正常的,點子總要兌現……”一看尉敢要說話,趕緊擺手,又道,“哥,返回點子是有政策規定的,你不用擔肩胛。”
尉敢說:“問題不在這裏……”
尉敏說:“哥,你想想,難道我會讓你做違反政策的事情嗎?”
尉敢懷疑地說:“他的錢,是哪裏來的?不是他自己的?”
尉敏說:“我猜也不會是他自己的,但是我們也不必管那麼多,隻要他有錢,能夠幫你幫秦重天渡過這一關,你管他呢。再說了,他要的點子相當的低,隻要千分之零點五,夠低的了吧?”
尉敢已經泄了氣。過了一會兒才說:“這不是個高低的問題,不好操作,這筆錢,無論多少,都不好入賬的。”他見尉敏還要說下去,便擺了擺手,說,“這種事情,就怕到時候說不清,錦繡路麻煩已經夠多,不要再多事了,這件事情,到此為止了,你也不必再提。”
尉敏說:“哥,你忍心看著秦重天像頭困獸似的,在籠子裏轉來轉去,慘不慘?”
尉敢說:“有些事情一旦做了,隻怕更慘。”
尉敏說:“隻要操作得好,你們動作快一點,趕緊將銀行的貸款爭取到,趕緊還了人家的錢,這事情,神不知鬼不覺,就過去了。”
尉敢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尉敏說:“你這是老掉牙的觀點了,現在做了事情,一輩子也不被揭穿的人,比中途被揭穿的人,要多得多啊,那就是比速度、比智商嘛。”
尉敢厲聲說:“尉敏,你什麼話?你糊塗!你說說,哪個出問題的人,認為自己智商低的?”
尉敏見尉敢這麼嚴厲,便笑了笑,說:“這話倒不假,出問題的,幾乎個個是能人。你看這些人,即使判了刑,再出來,還能幹出一番大事業來。”
尉敢不再願意多說了。尉敏本來就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尉敢實在不想因為自己、因為錦繡路,給尉敏造成什麼新的麻煩。
尉敢灰心喪氣地回南州去了。
尉敢卻不知道,就在他回往南州的路上,秦重天的車,也已經出發趕往上海去了。一個小時以後,秦重天就坐在葉白帆的對麵了。
尉敢回到南州,忙了半天,到下午,才聽說秦重天上午就去了上海。尉敢心裏一緊,有一種預感產生出來,趕緊打尉敏的電話,卻沒有打通,老是“正在通話”;又打秦重天的手機,也是“正在通話”。倒是小佟的手機開著,但是秦重天並沒有要小佟跟他一起去,小佟也不太清楚秦重天突然到上海去幹什麼,隻知道上午接到一個電話,就急急忙忙出發了。
尉敢的預感更強烈了,他正在猶豫要不要追去,秦重天的電話卻已經追過來了,道:“要不是尉敏,我這大好的前程就毀在你手裏了!”
尉敢急了,不得不說:“秦市長,尉敏那邊的事情,你要慎重!”
秦重天說:“是呀,慎重,慎重,都慎重到我兩手空空、一無所有了,你還要我怎麼慎重?”
尉敢說:“葉白帆那邊要的點子,怎麼操作……”
秦重天說:“你怎麼知道無法操作?事情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尉敢更急了,怕秦重天饑不擇食,急於求成,聽信尉敏和葉白帆那些人的餿主意,也不搞搞清楚是怎麼回事就拿人家的錢。趕緊說:“秦市長,這樣,你們先慢慢談起來,我馬上趕過來,這事情,既然是尉敏牽頭,就由我出麵吧。”
秦重天說:“尉局長,你什麼意思,這麼悲壯?舍身救人啊?”
尉敢心裏一咯噔,這個秦重天,說話總是百無顧忌,再不吉利的話,也是隨口亂吐。尉敢無心再多說什麼,道:“秦市長,我馬上出發。”
秦重天卻哈哈笑道:“尉局長,你來遲了,我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這件事情從頭到尾,快得驚人,給葉白帆那邊的點子,從錦繡路工程的賬上走的時候,是用預付工程款的名目支出的,因為款項不算很大,按規定,由尉敢簽了字的,錢就打出去了。
葉白帆也果然不食言,收到錢以後,三天內,那邊的資金也準時到賬了。緊接著,銀行貸款也順利解決了。
這一天,秦重天獨自一人,來到孝義街的原址,拆遷後的這片土地,經過初步的平整,雖然還隻是一片土墟,但在秦重天的眼裏,卻已經具有了相當的氣勢和氣魄。
秦重天站在路邊,看著看著,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自己對自己說:“秦重天啊秦重天,那一陣山窮水盡的時候,我還以為你真的不行了,現在看起來,你還是能幹點事情的啊!”
二
下班後,王依然經過夏同的書店,本來沒有想要停下,但無意中發現有幾個人在門口指指點點,和劉阿姨說著什麼,劉阿姨的情緒,看上去有點激動,好像有什麼事情發生了。王依然一閃念,就過來了。
夏同不在,劉阿姨告訴王依然,這幾個人在書店裏裏外外看了半天,帶了尺子要量書店的麵積,還一定要到裏邊的儲藏間去看。“王老師,你說說,我是看店的,我又不認得他們,怎麼能給他們隨隨便便進去看?我不可以的,我沒有資格讓你們進來的!”劉阿姨看到王依然,感覺有了依仗,嗓門也大起來。
這幾個人並不像劉阿姨那樣激動,他們笑眯眯的。其中一個和氣地說:“是夏經理讓我們來的,他的房子可能要賣給我們,我們要拿來派用場的,實際麵積到底是多少,一定要心裏有數的呀。這位阿姨,您說是不是?”
劉阿姨並不是個不明事理的人,但是今天像是吃了火藥:“我說不行就是不行,你們要進去,等夏經理回來。隻要他同意,你們盡管進去。”
那個說話的人笑起來,向自己的同伴說:“這位阿姨,很忠於職守,別為難她了,改天等夏經理在的時候,我們約好了再來吧。”
人已經走了,劉阿姨回進店裏,心情卻沒有平靜下來。王依然問她:“劉阿姨,夏同真的要賣書店了?”
劉阿姨長歎一聲,說:“他要湊錢替吳一拂弄什麼收藏館,唉,這個吳一拂,夏經理好像是前世裏欠他的——”話音未落,劉阿姨突然擋到了書店門口,一下子攔住了經常來看書的那個叫小雪的外地女孩。劉阿姨伸手一掏,從女孩口袋裏就摸出一本書來,劉阿姨氣道:“你怎麼這麼無恥,叫你不要來了,你又來,來了就偷書……”
小雪又窘又怕,漲紅了臉,憋了一會,嚶嚶地哭了起來。
劉阿姨回頭對王依然說:“王老師,你今天正好在這裏,你親眼看見的,這個人,又偷書,又被我抓住了。”說著,回頭向小雪道,“你自己說,你自己說,幾回了?”
小雪邊抹眼淚,邊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我實在是喜歡這本書。”
劉阿姨說:“王老師,你別被她的假象迷惑了。她已經偷過好幾次書,上一次被夏經理放走了,過了幾天又來偷,你說煩不煩?”
王依然走近小雪,看了看她,說:“你不知道偷書是不好的行為?”
小雪哽咽地說:“我,我知道,我是給我……”
劉阿姨說:“又要說了,啊,我是偷給我弟弟的,我弟弟喜歡看書,我家裏窮,我弟弟買不起書,你要編故事,也編一點新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