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敢對秦重天不可說不了解,正是因為這種了解,才使得他願意跟著秦重天做事。但也正是因為這種了解,又使得他不得不說出許多傷害秦重天的話來:“人常常是崇拜英雄的,但是他們有時候又最喜歡看到英雄失敗,英雄失敗了,他們會有三分鍾的熱度,但是很快就……”
秦重天說:“你我之間,誰是英雄呢?”
尉敢說:“你說呢?”
秦重天得意地笑起來了:“你還有點自知之明嘛。不過,你說這話,對我可不吉利啊,你認為我最終是個失敗的英雄……”
尉敢說:“有時候,無論你付出了多少,犧牲了多少,曾經創造了多少,貢獻了多少,一旦在前進中跌倒,或者落馬,或者哪怕隻是暫時的停頓,最後落到頭上的,仍然還是罵聲一片。”
秦重天說:“我看到過一篇文章,提議大家給悲劇一點掌聲,文章寫得很有道理,請大家不要忘記最後歸於寂寞的英雄,因為記住了他們,就是記住了曆史進步的全部曲折和悲壯。”秦重天認真地說著說著,看著尉敢的凝重的臉色,忽然拍著桌子大笑了起來,“啊哈哈,尉敢啊,你放心,哪一天你倒下了,我一定會給你鼓掌,拚命鼓掌!”
尉敢哭笑不得,但心底裏卻泛起一陣酸澀。
秦重天感覺自己占了便宜,又得意洋洋地乘勝追擊地說:“尉敢啊,跟我談人生,你不覺得自己還嫩了一點?關於人生,關於我們這些人的命運,怎麼也輪不到你來告訴我,還是讓我來開導開導你吧,做共產黨的幹部嘛,你得在思想上準備好這幾條:一,幹得越好,調動的可能越大,越是艱險越向前,你不是很能幹嗎?那就把你調到最艱苦的地方去,艱苦的地方需要好幹部嘛;二,共產黨的幹部,前途不掌握在自己手裏,不僅僅是苦幹決定的,也不僅僅是能力決定的,是許多可知和不可知的因素加起來的;三,今天你在甲位上,為了自己這一塊的利益和發展,你可以和乙位爭個你死我活,不惜一切手段,貶低對方,抬高自己,但是明天你可能就換到了乙位上,代表對手和原來的你開始爭鬥。你會不會覺得,這是在和你開玩笑,是不是覺得有點滑稽?這些,都是明擺著的,你知我知,當幹部的,人人都知。但是你,或者我,會不會因此就不幹自己該幹的活了,或者就拆拆爛汙,馬馬虎虎了呢?至少你我,不會的吧?”
尉敢點了點頭。也許是明知身後的悲哀,但仍然意氣風發地工作,這是英雄,還是愚蠢?
秦重天忽然想起了什麼,邊抓起電話邊說:“差點忘了,剛才夫人打電話,沒顧上接聽,得罪大啦,趕緊賠罪。”
但是電話還沒撥出去,另一部電話鈴卻響了,是小佟打進來的,告訴秦重天,王博突然來了,正在外麵等秦市長。因為沒有預約,小佟請示秦重天,是見還是不見。
秦重天放下欲打回家的電話,對小佟說:“為什麼不見?”
四
秦重天一見到王博,就“哈哈”笑道:“王總,你來遲了,我的會展中心,馬上就打樁了。”
王博則是以一貫的溫和笑了笑。錦繡路會展中心這一仗,因為秦重天的後發製人,確實使王博失去了最後的機會。其實,正如外麵傳說的那樣,王博的江博集團,經曆了一年前的保健品廣告質疑事件後,元氣大傷。本來王博完全能夠也確實應該抽身退出一段,修身養性,重新積累,以利再戰。但是,王博在關鍵的時候,卻沒有能沉得住氣,被“江博要垮了”的傳言刺激著,更被名譽壓著,王博不但沒有以退為進,卻是進一步全方位發展,全麵開花,到處投資,到處擴張。果然,不多久,“江博垮台”的傳言不攻自破,但是江博卻離真正的垮台不遠了。
王博比誰都清楚自己的問題,但是他也比誰都控製不了自己,他的想法太多,他不能不將這些想法付諸實施,但是到頭來,束縛住他的,也恰恰正是這些含金量最高、最有價值的想法。
王博對於錦繡路會展中心的覬覦,亦是他所做的最後的拚搏。江博早已經沒有了獨立擔當會展中心的實力,但是憑借會展中心這塊牌子的無形和有形的資產,王博是十分清楚的。如果說,在開發錦繡路的過程中,除了秦重天以外,還有一個人對會展中心誌在必得,他就是王博。王博知道,隻要他手裏掌握了這塊牌子,融資不是問題,大家會趨之若鶩,現有的一切,都會迅速改變,很可能就是江博擺脫困境的唯一的機會、也是最好的機會。
所以,王博早早地就安排妥了一切,包括尉敏的事情,都是他棋盤中的一招棋。當然,王博的計劃沒有落空,應該說是步步著實,最後如願以償地拿到了錦繡路最適合建會展中心的地塊,雖然地價高了一點,但王博覺得值,隻要會展中心的旗號一打起來,什麼麻煩都會迎刃而解。
果然,在拍得錦繡路3號地塊的當天,就已經有好幾家投資公司上門來了。王博穩操勝券,穩坐釣魚台,隻等著秦重天來談判。
他沒有料到,秦重天留有一手,竟做起了假文章,將孝義街那麼好的地塊留給了會展中心,王博以高價拍得的3號地塊,不僅不能招商引資、築巢引鳳,相反還成了別人的一個笑柄。
現在王博坐到秦重天的麵前,聽到秦重天的笑聲,王博自己也笑了,說:“我這個人,真是機關算盡啊。”
王博自嘲自貶,秦重天倒不好意思再笑話他了,說道:“我這個人,也是機關算盡啊。王總,不管怎麼說,你的3號地塊,也是個寶嘛,抓著這塊寶,江博誤不了事的。”
王博說:“秦市長知道的,我看重的是會展中心嘛。不過我不知道,秦市長手裏,真拿得出四個億給會展中心?秦市長真的不打算用參股的方法減輕一點自己的壓力?”
秦重天說:“王總,你想參會展中心的股?就江博目前的情況,你能參多少股呢?你能成為大股東嗎?”
王博笑著搖搖頭。
秦重天控製不住用驕傲的口氣說:“嘿,王總,說到底,還是我這個老板大一點吧?”
王博說:“那當然,天下都是你們的嘛。”
秦重天辨了辨王博話裏的滋味,沒有辨出什麼特別的用意,但他也意識到自己的口氣太大,便放下來一點,說:“天下是我們大家的,隻不過各人掌管一塊,你的一塊,和我的一塊,畢竟不同嘛。”
兩人鬥了一會兒嘴,好像互相在試探著對方,秦重天也知道,王博不是來和他閑談的。雖然秦重天一時不能判斷王博具體為什麼而來,但據他的猜測,恐怕與王博拍下的那塊3號地有關。
果然,王博提出了他的想法,他要在3號地塊建南州第一個博士園研發信息中心,屆時將吸引許多高學曆的科研人員來此安居、搞科研,向全社會交流和提供經濟信息。
隻是,根據規劃,錦繡路東頭的地段,主要是用來建造商貿、服務、娛樂業的設施……秦重天向王博看了看,說:“南州第一個研發中心?王總,你是永遠都要做‘第一’的啊!”
王博道:“跟秦市長學的。”
兩人相視哈哈一笑。
秦重天又說:“王總,我們明人不說暗話,據我了解,江博目前的狀況並不妙,你真的還有實力扛這麼重的擔子?”
王博也坦率地說:“秦市長,我的3號地,已經易主了。”
秦重天倒是沒有料到,說:“那你,今天還來……是替別人跑的?”
王博說:“事業是別人的了,但事情是我做的……”
秦重天“哈”了一聲:“那還有意義嗎?”
王博說:“當然有意義,我更看重的是做事,隻要有事可做,就是有意義。”
秦重天說:“哈,難怪別人都說,王博是個思想的狂人,說你腦子裏的主意,分分鍾的,好點子要多少有多少……”
王博說:“不僅是思想的狂人吧?難道我沒有創過實業?”
秦重天又說:“還傳說,王博聰明才智太多,腦子太活,閑不下來,有力無處使,隻好去玩電玩遊戲。”
王博笑道:“這倒不假,你知道我現在幾段?”
秦重天說:“什麼幾段,下圍棋啊?”
王博說:“電玩遊戲也有段位的,我在這裏邊的地位,就相當於圍棋界的聶衛平馬曉春。”
秦重天說:“這我相信,你是樣樣要做第一的,做事業要第一,玩也要第一的,這才是王博嘛。”他停頓了一下,又說,“還有人說,王博已經徹底毀了,沉在電玩裏不可自拔,全無心思管理公司的大事了。”
王博說:“我一天玩電玩的時間,在八小時以上。”
秦重天笑道:“你即使一天二十四個小時都在玩電腦,王博還是王博,還是那個不敗的英雄王博。”
王博說:“不是不敗的英雄,是失敗了總能爬起來再奮鬥的英雄。”
在王博的發展史上,曾經幾次盛極而衰,但是每一次王博都抱著從零開始的態度,踏踏實實地從頭再來。公眾對王博刮目相看的重要原因,也許並不在於王博曾經創造了多少輝煌和財富,而是敬重一個跌倒了能夠重新站起來的英雄。
如今,王博再一次陷入了困境,但他卻異想天開地站到了別人的平台上。秦重天的內心,深深被王博的執著所感動,雖然嘴上並沒有給王博什麼保證,但是心裏已經在考慮3號地塊的重新規劃問題了。
本來,話說到此,王博的來意也差不多都表現出來了,秦重天的意思也差不多都表現出來了。可秦重天忽然想到了什麼,興奮起來,問道:“王總啊,那天我到吳一拂家去,在舊衙前,看到你的車子,我還尋思呢,那地方,有什麼東西吸引王總的呢,王總可是大胃口,那麼小的地方,容不下王總的嘛……”
王博笑道:“後來尋思出來了?”
秦重天說:“王總的思路忽天忽地的,我哪裏跟得上王總的思路啊,後來是聽說的,王總有意涉及南州的一些老宅舊居,就說這吳學瀾故居,裏邊要辦個吳一拂收藏館。我說好哇,這是有遠識的民營企業家替我們政府分憂解難嘛,我跟他們說,你們要大力支持,開綠燈。”
王博說:“我確實有這樣的想法,隻是目前,也還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暫時恐怕還動不起來。卻沒想到,隻是一點想法而已,就鬧得眾所周知了。”
秦重天說:“既然王總也隻是個意向,那我們之間,也還有機會搶時間爭速度。王總,不瞞你說,關於南州名人故居的問題,這一兩年來,一直在我心上擱著。”秦重天說著控製不住地激動起來,“我聽他們彙報,南州大大小小的名人故居,大約還有兩百座。我這心裏,恨不得一夜之間,就將它們恢複本來麵貌……”
王博說:“許多老南州人,年輕時就離開了南州,他們記憶中的南州,是個什麼樣子,衝著這印象中的南州,他們回來了,但是發覺不對了……”
秦重天又接過王博的話頭:“他們再回去,可是傷心欲絕啊,對許多同樣想回老家尋夢的老友說,別回去了,回去會失望的,還是將美好留在心底吧……”
秦重天並沒有歎氣,但是王博卻聽到了秦重天內心的歎息。而秦重天的歎息,也不正是他王博的歎息嗎?這兩個人,一樣的心病,心都太貪,胃口都太大,所以王博又何嚐不明白秦重天的心思,將南州現存的二百座名人故居一一保護維修、恢複本來麵目,這又談何容易?
果然秦重天又說了:“聽說有人欲購馨德園,有人在談文征明故居,現在王總又有意於吳學瀾故居,開始我是不明白的,經商的人,難道可以不講究投入產出嗎?就說說你這吳學瀾故居,保護下來,要花多少?”
王博說:“初步算下來,僅僅搬遷居民和維修老宅,至少得投入一千三百萬。”
秦重天說:“產出在哪裏呢?回報在哪裏呢?日後你能賣得了這個價?”
王博說:“這是一個角度考慮問題。從另一個角度考慮呢,以前的園主造園林,有沒有考慮到投入產出?沒有,這是消費嘛,他們隻是給自己住的。但是經過了幾百年、上千年,甚至幾千年,留給後人這麼寶貴的文化遺產,使得子子孫孫千世萬代永遠都把他們的名字掛在嘴上,你說這算不算回報?這回報大不大呢?”
秦重天笑起來,說:“原來王總就是這樣沽名釣譽的啊。”
王博也笑了笑,說:“既然現在政府開始在探索這條路,利用民資保護古典建築,市場化運作,但是古典建築的保護,畢竟是和房地產開發不是一回事,如果完全按照投入產出的模式去進行,十有八九做不下去。有些東西,隻能是靠有錢人買下去,保護起來,養起來,也許有些古建築,能夠給人們帶來效益,但是我相信,更多的古建築、傳統文化的東西,是很難立時三刻給我們帶來看得見的經濟效益的。”
秦重天說:“你是說要放長線釣大魚?可是現在的人,都是急功近利的,誰肯掏出大把的錢為後世積累什麼?別說不知道身後的事,就算知道,就算知道子孫後代會為你歌功頌德,恐怕也沒有幾個人願意。”
王博說:“是的,這樣的人不會太多,但隻要有幾個,或者隻要有一兩個,開個頭,慢慢地,會有人跟上來的。”
秦重天說:“王總以為,大家都像王總這麼有實力?”
王博說:“錢多做錢多的事,錢少做錢少的事,做一點總比不做的好。”
王博說得非常有道理。但秦重天心情複雜,他是既希望有人積極參與保護古建築,又怕一下子被大家保護完了,他這個當市長的,等到騰出手來,手裏已經空無一物了。
我什麼時候才能騰出手來啊?秦重天一想到千頭萬緒的工作、建設、保護,心裏的重壓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但還是硬撐著,想從王博這裏再探點虛實:“王總,你對吳學瀾故居,打算什麼時候動手?”
王博很坦率地說:“說實在的,我騰不出手來,目前還沒有列到江博的計劃中,所以,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夏同,著急了,他正在自己籌錢,準備先讓居民搬出去。”
秦重天隻是“噢”了一聲,並沒有再問什麼。
王博走後,秦重天抓起電話打回家,聽王依然接了電話,本來是打算向王依然賠罪的,但不知怎麼神經一搭就搭到夏同的事情上去了,就沒頭沒腦地說:“喂,那個夏同,也太不自量力。”
王依然冷冷地說:“還不知道誰不自量力。”
秦重天聽不明白:“你什麼意思?”
王依然本來不想說,因為先前打電話,受了秦重天的氣,一句話沒說就掛斷了,心裏一直窩火,這會兒秦重天又莫名其妙地打電話回來,興師問罪般,王依然氣極了,大聲地道:“秦重天,我警告你,玩火者必自焚!”
秦重天見王依然真的惱了,反倒笑起來,說:“誰玩火啊?我嗎?夫人也太小瞧我了吧,就我,堂堂一大市長,還需要玩火嗎?”
王依然“哼”了一聲,說:“堂堂一大市長,還向人家私人借款?”
秦重天嬉皮笑臉道:“嘿,大丈夫能屈能伸嘛。”說著覺得不對,又道,“你是說葉白帆那筆款子?你怎麼會知道?誰告訴你的?尉敢?尉敏?不會吧,他們的嘴不會這麼碎……”
王依然說:“你管我怎麼知道的,我隻是想奉勸你——”
秦重天說:“夫人幹政啊?”
王依然不理他,堅持說:“口氣大,口氣大有什麼用,犯了錯誤,口氣再大還不一樣受懲罰?”
秦重天大笑起來:“犯錯誤,你說誰呢?我?”
王依然道:“一個人最怕的就是利令智昏……”
秦重天說:“哎呀,早知如此,我打什麼電話給你,好了好了,別生氣了,就算我利令智昏,行了吧,萬一被你說中了,我真進去了,你跟我離婚就得了嘛,你放心,我保證簽字,不會耍賴的……”
氣得王依然又“嗒”地一下掛電了電話。
秦重天抓著電話自言自語說:“什麼脾氣嘛,一碰就撂電話,跟誰學的?”邊說邊笑起來,“跟她老公學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