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就住在這兒。”
身材結實地像樹墩子一樣的老犯人,指著監房大炕上約有六十公分寬的空隙,對身旁的新犯人說。這個老犯人說話的口氣是嚴厲的,聲音裏雖然摻雜了老年人的沙啞,但叫人聽起來,仍然像軍官對士兵下者無可爭辯的命令。
也許是由於老犯人冰冷而沙啞的話音,刺激了這個新犯人的中樞神經,使這個剛剛入監的“新號”,略帶一點吃驚的神色回過頭來;仔細地端詳這個勞改犯中的帶班班長:老犯人大約有五十七、八歲的樣子,身材長得大魁偉,虎背熊腰。他臉膛紅中透紫,顔色就像山窪裏九月的山桃樹皮;月牙形的掃帚眉包圍著那對不大的眼睛,時而閉聞,時而張開,他眼簾閉合時,眼圈罔圍的肌肉鬆弛下垂,顯示出他已經是個老者;當他眼睛睜開時,老態鋇然消失,兩個微微外突的眼球閃出刀鋒似的目光。
“這個家夥,一準是個殺人犯!”新犯人暗暗揣測著他的頂頭上同。“看他那雙眉毛,那麼長,簡直像個古玩店裏的壽星佬,……”
新犯人無聲的目光,馬上引起老犯人的反感,他大聲呼喊新犯人的名字:“葛翎!發什麼愣,還不快點放下行李,跟我去領你的勞改服,上工地去打凍方!”老犯人兩隻不大的眼睹,瞪得溜圓,瞳孔裏跳出微怒的火星。
叫葛翎的新犯人,把肩膀上草綠色軍毯裹著的行囊,放在炕上仍然有點好奇地望著這個勞改犯班長。因為他聽出這個老犯人的口音,也是河北冀東人,很想再和他攀談兩句,但是,老犯人那對冒火的眼睛已經告訴他,再多說一個字,都是屬於廢話了;於是他開始解行襄上的繩子。
他感到十分疲倦。押送他來勞改隊的吉普車,不巧在半路上拋了錨,一個年輕的民警,伴漪他徒步行走了七十多裏。黃河之畔的茫茫塵沙,肆無忌憚地撲打在他的臉上,他的舁孔、耳窪,甚至連睫毛上都蒙蓋著…層黃塵,汗滴順他臉頰上淌下來,留下的條條痕跡,就像蚯矧爬過的沙丘那麼清晰深邃,特別是汗鹹板結在一起的棉褲,硬得像把三愣刮刀,磨破了他在土地改革年代留下的一個彈痕,每走一步都疼得鑽心。送他來勞改隊的年輕民警,不知出於一種什麼心理狀態,竟充當了這個新犯人走路的拐棍在通向勞改農場的風塵驛路上,先替他背著行囊,後又架起他的胳膊,-直快到了獄政科辦公室的門口,他才把行李給這個新犯人背在肩上,並悄悄耳語了幾句:“葛處長!您也許不記得我了,我在公安學校畢業時,是您在繁上給我們別上的國徽。”他看看左右沒有人,眼裏忽然冒出淚花。“這個年月,您可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體!說著,把一塊新手絹塞在葛翎手裏:“擦擦臉上的塵土吧!您成個土人了!”
葛翎很想把年輕的公安戰士的手緊緊捤在自己手裏,但他看見了監獄的兩扇鐵門,看見鐵門旁邊的高大圍牆,把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他怎麼能使自己的感情,眙害這個年輕的公安戰士呢?!
老犯人把他帶進鐵門,隨著那兩闡鐵門的關閉,葛翎的心緊縮了一下,他感到他真的是一個囚徒了。曆史——多麼不可思議,又多麼嚴峻無情;一個在抗日戰爭硝煙彌漫的戰壕裏入黨的共產黨員;一個從朝鮮戰場上複員到省公安局的負責過預審和勞改工作的幹部,竟然被曆史的旋風卷進共產黨的監獄。一個掌管國家專政工具的領導幹部,瞬息之間變成了專政對象,被裝進他曾多次視察過的牢房,連這個“死緩”減為有期徒刑的老犯人,都對他發號施令,對他實行專政了。
葛翎是個不愛動火氣的人,但他從邁進牢房的第一秒鍾,憑著一個老公安幹部觀察事物的銳敏,就感到了這個老犯人的潛在敵意,六十公分——比其他犯人幾乎窄上一半的地盤,似乎早就給他準備好了>而且不許他喝口水喘口氣,叫他馬上到工地去開凍方,剝奪了一個新入監的犯人應有的整休時間。葛翎本想用黨的勞改政策質問這個老犯人幾句,但長途跋涉的勞累,使他不願意再說一句話,他軍氈上的行李繩沒有解完,就靠若行囊閉合了雙眼。
“這兒不是休養所!是勞改隊!”老犯人對著葛翎吼叫起來葛翎沒有回答,強烈的睡眠欲望占有了他,他甚至沒有擦擦臉上的泥土汗潰,便發出輕微的鼾聲。
“葛翎一”老犯人沙啞的喊聲,猛然高了八度。“你剛來就怠工,會上要對你加溫!”
葛翎的頭歪垂下來,幹裂的嘴角淌出口水;他睡熟了。
“你是啞巴?還是聾子?”老犯人索性對著他的耳朵喊叫起來。
葛翎這張被塵埃遮蓋的臉,奄無反應,顯然,他已經疲憊不堪,就是耳旁響起九天驚雷,也不能趕走睡縻。這,隻有經過溲漫風塵驛路的跋涉者,才能理解這片刻憩睡的寶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