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如果換另一個犯人,遇到這樣的場景,也許會把葛翎垂在炕沿上的那雙腿,抱起來,安詳地故在炕上,給他蓋上被子,叫這個“新號”在熱炕上美美地睡上一覺,然後,帶他到監房之外的工地上,投入勞動中去;但這個長著掃帚眉,臉膛紫紅的像山桃木一樣的老犯人,似無這點良知,他像一個久獵未獲的獵手,突然尋覓到一件鉍心愛的獵物那樣滿足,那麼開心。他皺著月牙形的掃帚眉,獰視著葛翎額頭上一道道皺紋,獰視著葛翎斑白的兩髴,嘴角情不自禁地浮起一絲冷笑:“你老了,我也老了,真是冤家路窄,想不到在這兒又重新見麵……”

其實,老犯人所以能認出三十年前這個對頭冤家,並不是憑他那雙鷹鷲般的鋒利眼按他自己的理解,這完全是一種天意支配,給他帶來的這次曆史性的巧遇。

今天早晨,天剛微亮,犯人的起床鍾聲還沒響,監房籠罩在一片謐靜之中;這時突然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把這個犯人帶班班長驚酲了,更叫他吃驚的是,出現在他麵前的不是勞改隊的隊長,也不是獄政科的獄政千事;而是由獄政科長剛剛榮升為勞改農場政委的窣龍喜,這個五短身材,臉上帶著一點淺麻子的權威人物,手電筒的光沒對準別人,偏偏對著他的臉3老犯人心裏打了寒顫,不容他多想什麼,撩開被子,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他渾身上下隻穿若一條短褲,低垂著頭,甕聲甕氣地問:“您……是找我?”

章龍喜經常用手勢代替語言,以表示自己的威嚴,他用頭向旁外示意了一下,老犯人匆忙地穿上犯人的灰棉沃棉褲,便跟隨著這個年輕的政委出了監房。他一邊走一邊心裏打鼓;“老天!這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政委是勞改場的頭號人物,天還這麼黑,找我這個勞改犯幹什麼?一準是我帶領的犯人班裏,出了大事……”老犯人想到這個,頭上冒出冷汗。

談話是在崗樓之下焚衛取暖的小房子裏進行的。章龍喜坐在椅子上,叫老犯入坐在遠離他牆角的小板凳上。老犯人最初不敢落坐,章龍喜瞪了他一眼,老犯人才筆杆條直地坐在小発子上,他用一雙探索,恐懼的目光,望翁政委,等待著響在他頭頂上的揮靂。

“馬玉鱗!”章龍喜習慣地把尾音挑得很高,“麟”字聽起來就像“銀”字的聲音。“你刑期還有幾年?”

“八年!到1984年刑滿!”老犯人聲音顫抖得像鬆了股的弦子。他忽然想起應當說幾句感恩戴德的話,便補充說:

“……我曆史上當過還鄉團、紅限隊,從死緩改為有期,我從心眼感謝政府寬大。”

“好麼;應該努力爭取。”章龍喜做了個肯定成績的手勢,“你們這些曆史上的罪犯,應當注意政治,我考問你一下:當前呆大的政治是什麼?”

老犯人想起天天報紙上刊登著向“走資派做鬥爭”的文章,KK裏晚上讀報也常常學習這些東西,便想回答:“走資派在搞複辟!”但話到嘴邊卡住了,他怎麼敢妄談“走資派”,“走資派”都是共產黨的老幹部,……老犯人舌頭一拐彎,像背書那麼熟練回答說:“遵守政府法令,執行監規紀律!”

老犯人的話才落音,章龍喜剛才做手勢的那隻手,便狠狠拍在桌麵上,一個茶杯蓋被漠得從杯子上掉下來,滾了幾圈,從桌上滾到地上。老犯人看見章龍喜動了肝火,忙從小板凳上欠起舟子,揀起那個杯子蓋,顫嗦嗦地改口說:“不!當前最大的政治,是向走資派鬥爭!”

章龍喜臉漲得像豬肝,紅得連兒顆淺麻子都看不見了。要是犯人離他很近,他那隻巴掌早就打在老犯人的臉上,可是犯人離他還有兩米多遠,他站起身粗粗喘了幾口氣,隻好又坐在椅子上。

老犯人嚇得麵色蒼白,把杯子蓋放在桌角,不敢再坐在小板発上,便弓下高高的身腰,在章龍喜對麵,像蝦米一樣低垂下頭。嘴裏喃喃地說:“章科長!不,章政委!走資派要複辟是當前最大的政治;”

章龍喜惱怒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扔給老犯人:“你看看,這上麵是什麼?”

老犯人捧到手甩,肴了一眼,臉色便由白而紅。天哪!這是一張減刑書。上麵寫著:罪犯馬玉麟,由於認罪守法較好,學習積極,減刑五年。下麵蓋矜勞改農場獄政科的公竄。老犯人兩隻手,激動地哆嗦起來,他是多麼想給章龍喜跪下磕一個響頭,但是,窣龍喜伸出手,把這張減刑書,從老犯人手裏拿了回來,老犯人先喜後驚,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像個乞丐,眼巴巴地兜著義飛回到章龍喜手裏那張紙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