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你還想拿到這張減刑書嗎?”章龍喜用眼角瞥著老犯人說:“願意。政委,我坐了二十六年牢了!”

“你政治學習不及格,間答問題撟吞吐吐。不過,可以再給你一個機會……”章龍喜沉吟了片刻,壓低了他那雙淡淡的眉毛,說:“看你敢不敢和走資派鬥爭!”

“這兒都是……犯人,章政委!沒有……”

“今天下午要押送一個走資派f來,這是個三料貨,既是走資派,,又是還鄉團,還是個猖狂地反毛澤東思想的現行反革命——”章龍喜一口氣甩出去三頂賴子。

“還鄉團?”老犯人敏感地聯想起自己的身份,他簡直惜住。

“他楚七十年代的還鄉團,廣章龍喜解疑地告訴老犯人說。

“和你這個解放前的還鄉團,打過交道,我查了你的檔案,你們是老相識了,所以把他編在你的班組裏。”

“他叫……”老犯人驚愕地望著章龍喜。

“葛翎。省勞改局獄政處處長,典型的走資派',還鄉團,現行反革命!”章龍喜索性向老犯人亮了底牌,挑著高高的尾音命令老犯人說:“馬玉麟!嚴管他的任務交給你,出了問題我擔著,下去吧!”

老犯人張開的嘴巴合攏不上了,他自己不知道是怎麼走出房子來的。但剛出屋子,章龍喜就追出來,把那張減刑的裁決書,交給了他。並含蓄地告訴老犯人說:“不要怕這個新還鄉團。你還有三年就可以刑滿就業,而這個現反7雖然在法律上沒有刑期,就意味著是無期徒刑,大牆圍起來的監房就是葛翎的墳地。”章龍喜這一串話,聲音坍然壓得很低,灌到老犯人耳朵中去,比得上一串炸茁。他愣愣地站在那裏,H送披著藍棉大衣的章龍喜出了大鐵門。

老犯人像是喝醉了酒,蹣蹣躕跚地走回監房。一路上,他強抑著這突然召見給他帶來的驚喜,多少往事都被“葛翎”這個名字勾了起來:他家業的興衰,他在解放前夕的奔逃……人世間的事真難想象,當年篾響在冀東的土改工作團團長,怎麼會跟他住到一間牢房裏來?!而且要受他的嚴管?!他手裏摸著的那張減刑的紙片,告訴他一切都是真的,他快要出監房了,葛翎坐牢一直要坐到斷了最後一口氣。真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老犯人想到這裏,挺直了佝僂著的身腰,頓時感到腰杆子粗了許多,像一下年輕了十幾年。

世界上有一種討厭的水生動物,叫做螞蟥;他的本能就是靠吸吮人血養活自己。用這個動物來比喻老犯人是非常恰當的,在專政的大牆之下,懾於專政的威力,他像螞蟥一樣蜷縮起來,把它吸血的吸盤藏在腹下;一旦外力消失,它立刻像蛇蟒一樣伸直了腰腿,亮出尖尖的吸盤,吸吮人的鮮紅血液——何況,這個老犯人有權威人物撐腰,而來到他嘴邊的正是他的對頭冤家呢?!他不想再白白浪費唾沫,用嘴來喚醒葛翎,那雙掃帚眉下的小眼睛,盯在葛翎垂在坑沿上的腿腕上,他看見葛翎被板結的棉褲腿,擦破了的那塊傷疤,便輕輕走過去,用那雙鯰魚頭的勞改鞋,輕輕踢了一下。果然,這個辦法很見效,葛翎疼痛地睜開雙眼,一挺身站了起來,一邊用手捂住滴血的傷口,大聲地問:“這是……是怎麼了?”

“我不小心!碰了一下!”老犯人半陰半陽地說:“不過,這也算歪打正招,喊不醒你,碰一下倒醒過來了!”

葛翎用手絹擦著因疼痛而滴落的汗水,有點被老犯人的態度激怒了:“你叫醍我幹什麼?典型的獄頭作風,要是……”

絡翎本想把這句話說完:“要是昨天,我看見你這樣的獄頭,馬上賞你一副手銬!”還說什麼呢?他今天已是個特殊的犯人了,便把後半截話吞進肚子甩去。

老犯人兩眼瞪得溜固,但嘴角還掛著微笑,說:“勞改處處長1這地方是監獄,是龍你也要盤起來,是虎也得給我趴下!”“你怎麼知道我是勞改處處長?”葛翎一怔。

老犯人一笑,兩眼眯成一條縫:“忘了你坐著吉普車,來視察監獄的時候了?真是貴人多忘事!走吧!處長!引黃工程土方工地,又多了一個高等勞動力!”

葛翎再不想和這個老犯人多羅嗦了,把擦汗的手絹,往傷口一紮,拍拍身上的塵土,跟老犯人出了監房。

片刻之後,葛翎已經穿起一身灰勞改服,勞改服的前後胸上,像運動員印著的符號那麼鮮明,上邊印著兩個大字一勞改。